建德婺剧丛谈连载五代做戏是主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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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吴铁民)

前言(蒋羽乾)

第一章概述 

第一节急管繁弦、诸班齐奏 

第二节雏凤清于老凤声   

第三节艰难困苦、不忘初心 

第四节借势春风,再现芳华 

第二章 丛谈 

 

芝兰吐秀育群英——施秀英口述 

年初一,县委书记来拜年——项金芳口述 

演了半辈子秦香莲——汪月英口述 

“活许仙”也演座山雕——郑明根口述 

从演员到导演——许朝榜口述

钱法成先生为我题“求索”——严先来口述

我家代代是戏痴——徐素芳口述

先当学生再作曲——王少辰口述

婺剧锣鼓不解之缘——程绍荣口述

不好当的剧团家属——程汝光口述 

五代做戏是主业——郑金洪口述   

我们村的百年坐唱班——叶位体口述 

第三章 余论 

第一节婺剧声腔的“徽乱(滩)易位” 

第二节从“两步半”到“文武兼备”的表演 

附 录   

徐锡贵先生遗稿

第一节清末民国婺剧大事记

第二节婺剧掌故   

第三节徐锡贵致施秀英的一封信

浙江家乡戏曲活动漫忆(节选) 

婺剧“徽班”漫谈(节选) 

后记

五代做戏是主业

----郑金洪口述

郑金洪(—),大同镇万圣村人。大同溪口一带婺剧氛围很浓。地处偏僻的万圣村因为多山少地,仅靠耕地无法糊口,因此历来有以唱戏为营生的传统,有不少人家全家以此为业。郑金洪从小喜爱婺剧,很早就参加本村的民间剧团,在剧团中先后演小生、老生、老外等行当,其妻程银珠也是名闻一方的花旦。他一生演剧生涯中,经历了政府的放任、管制、鼓励,遇到了各种酸甜苦辣。

郑金洪年高后,其子郑平接替他继续开办剧团。尽管面临不少困难,由郑平经营的建德市小百花婺剧团仍然是建德影响力最强、演出场次最多的民间剧团之一。

一、为了谋生起戏班

我是年生的,16岁开始正式学戏,一直唱到72岁,我这一辈子,除了“文化大革命”时期中断了几年,一辈子都和婺剧在一起。不光我,我家、我们村都和婺剧紧紧连在一起。

我们这个自然村叫乌龟塘,有人嫌这个名字不雅,就写成武举堂。从大同溪口沿着小溪一直走进来,走到没有路了,就是我们村。从我们村后面的山翻过去,就是龙游了。我们村里人的祖上都是清朝太平天国运动时从江西逃难过来的。过去山坞里没有水田,只能种点玉米、番薯,要吃白米就要翻山到龙游去买。早年间,我们村大概也就来人,几十户人家。“土改”划成分时,村里只有一户富农,两户中农,其余都是贫农,家家都住茅棚屋,一个地主都没有。乌龟塘村有个万圣庙,里面供的是龙王三太子和观音菩萨,庙里有个很小的万年台。供龙王三太子大概是我们这里叫乌龟塘,山里又缺水的缘故吧。

我们祖宗办坐唱班的目的和现在不一样。现在办坐唱班是大家开心,往里面花钱;我们那时办坐唱班是想赚钱。第一代坐唱班里人的名字,我小的时候听到过,但是现在大部分都忘了。只知道当中一个是我老婆的爷爷,叫程启全,大概是年左右生的。还有两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鼓板徐利新和正吹邓正茂。我记得他们两个人名的原因是坐唱班是他们两个人起头的。听说是年的时候,我们村的邓正茂去龙游买米,路过志棠新泽村看到了个坐唱班。邓正茂平时喜欢拉胡琴,就和他们交了朋友。听说坐唱班到有钱人家去唱,唱完有米好拿回家,羡慕得很。他就说,你们能不能到我们那里去教教我们。志棠的徐利新就跟着邓正茂到我们这边来做教戏先生。听说这段时间还从淳安请来一个叫石和尚的师傅,我也不大记得清了。最先去学的是我老婆的爷爷。过了一段时间后,坐唱班就出去唱了。唱了十来年,钱和米是能赚一点,但是比起太子班来差很多。大家心一横,说那就干脆租点行头,弄个太子班。要弄太子班的话,原来坐唱班的那点人手就不够了,我老婆的爷爷就先把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岳父放进来学,接着又弄了一批人进来。因为隔的时间短,所以,第一代和第二代之间并不是很明晰的。坐唱班是清唱,不算戏;太子班有行头,就算是戏了,人家给的米就多起来了。我们的前辈们也不挑剔,一场戏斤米也做,斤也做,50斤也做。有得做总比在家闲着没收入要好。

第二代人是陆陆续续地招进来的,也陆陆续续有人退出,总体维持了二三十个人的规模。这个太子班演出的时间比较长,一直唱到年前。我能报得出名字和行当的有这些:王贤贵(大花)、楼福生(花旦)、廖高清(正生)、蔡康发(老外)、廖后吉(小花)、陈荣根(作旦)、来树标(作旦),还有我岳父,他做小生的,大概是年左右生。这些人当中,来树标我没有见过,听说他因为参加红军,被国民党抓去枪毙了。这一代里王贤贵和楼福生、廖高清都是在衢州周春聚a唱过的。其中廖高清原来在周春聚唱正生,后来也管过行头,他在第二代里唱的时间不长,很快又回到周春聚了。楼福生在金华婺剧团唱过戏。参加太子班的第二代的人年纪都不大,都是20岁左右的人,我岳父在里面算是年纪大的。他们唱的戏有《双情谊》《回龙阁》《万寿图》《万里侯》等,现在我儿子婺剧团里唱的一些折子戏还是从他们手上传下来的,像《三打王英》《火烧子都》《八仙求寿》《桃园三结义》等等。

a 周春聚:民国时由周春生创办的著名婺剧班社,培养了周越先、周越桂等众多著名婺剧艺人。年,周春聚改建为衢州专区实验婺剧团,为浙江婺剧团前身班社之一。

年后,大家都去“土改”了,班子就停下来了。我知道的第一代、第二代的情况,大致就是这些。

二、疙子唱戏

我父亲很喜欢看戏。为了看得仔细,每次都是趴在台口上看,从来不嫌台上蹬起来的灰尘大。上山干活时就自己唱给自己听。要不是外面村的地主招佃户,到外村去了,他说不定也会去参加第二代的。他说我也从小就爱看戏,只要听到锣鼓响,我就要拉着他们的衣服出门去。三四岁的时候,邻村周家祠堂做戏,我父亲带着我去。父亲看戏看入迷了,不知道我偷偷地爬到后台上去玩。我一个不小心,从后台上滚下来,后脑勺砸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哭声都没有了。众人赶忙叫来小花脸a,把我浑身上下推了一遍。本来我讲话很流利的,醒过来后就不行了,成疙子b了。

a 旧时迷信。若有人在戏台附近犯了中暑、癫痫等急症,便请小花脸取状元帽为其戴上,并从笔筒中抽出红朱笔用菜油调好红朱粉,在病人额上点个红点,口中念“老郎神保佑你云云”,再弄些香烛锡箔一烧,便能使病人苏醒。因戏神唐明皇曾扮演小花脸,被认为有神力。

b 疙子:建德方言,口吃者。

我13岁那年,溪口解放。之后,村里人都忙着“土改”,不唱戏。那时国家搞扫除文盲,我们都要去上小学。为了配合形势,学校老师也唱些《小二黑结婚》之类宣传新形势的戏给我们看。我对读书没有兴趣,听他们拉胡琴唱戏的时候,耳朵马上就竖起来了。他们戏做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心里想要是让我去学一下就好了。

到了年下半年,“土改”完了,形势安定下来了,刚好廖高清从婺剧团回来了。他们专业剧团喜欢排现代戏,廖高清也给大家排了两个小戏,一个叫《擦亮眼睛》,还有一个叫《时刻小心》。廖高清排戏的时候我凑上去说:“我也想学,你们教的时候,带带我好不好?”廖高清嘴巴上不说,心里不情愿,就让我在边上看。《时刻小心》有一段情节是一个学生背了书包到学校里去,被两个土匪抓走。廖高清就派了个小角色给我,让我在里面演个不开口的土匪,算是给我家面子。

现代戏做了一年多,大家都觉得现代戏不是戏,要做还是要做古装戏。要做古装戏的话,第二代的人手已经不够了,廖高清和王贤贵商量,再招一二十个小鬼进来跑跑龙套,在小鬼中挑选有潜力的培养。

这次廖高清直接不让我报名。第一,他认为我是个疙子,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能上台唱戏呢。第二,学戏要挑谷子去当学费,那些报上了名的人家都是中农,已经交了谷子,我家是雇农,哪里有谷子来交学费?加上我父亲卧病在床,叫我家供老师的饭,我家又没本事供a。第三,要是出去唱戏,大家都要带铺盖。我家只有一副铺盖,肯定不能带出去的,剧团出去,少一个人怎么开锣?我也不管那么多,就天天去看他们学。不让我学,我在边上看看总可以吧。

a 供饭:旧时坐唱班请老师来教戏,老师在学生家中吃饭,菜肴要比平时丰盛一些。

教戏的先生有好几个,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三个:楼福生、徐小发和文昌先生。福生先生是我的题笔先生。他老家在航头黄木岗,原来是在戏班子里唱戏,后来戏班子散了,没戏唱了,流落到我们这里来种苞芦,住在松源里村的一个破庙里。我们要学戏,听说松源里庙里住了个老艺人,就把他请来教戏。福生先生搭过徽班,也搭过三合班,肚子里有多本戏。教戏的三四年里,他慢慢地把他自己肚子里的整本戏写出来,写了四五十本。他花旦戏、小生戏都会教。我老婆程银珠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东阳紫云班的文昌先生和龙游的徐小发是我们后面请来的。文昌先生来我们这里之前在兰溪教戏,是小发先生让我们派人到兰溪去请来的。文昌先生天天要吃酒,他教了我《牛头山》《三枝箭》《铁弓缘》《马超追曹》。福生先生和徐小发不识字,文昌先生是有文化的,总纲、拆纲a他都有。他教戏前,先把拆纲也就是大家的唱词、念白抄好,发给我们。他们教戏的时候都是有脾气的:先是粗粗给我们讲一下,然后就叫我们拉一遍。看看哪几个人演得好,教的时候就盯着这几个人教,其他不好的人就不管了。

a 总纲、拆纲:旧时乱弹戏无固定剧本,大部分演出依据“总纲先生”说的故事提纲而来,演出前由“总纲先生”分派角色。全部的情节及舞台上表演要点称为总纲,各个角色的唱词、念白称为拆纲。

我们这一批学戏的人一共20个。其中有一个人叫梅荣标,他家是中农,家里条件好。开学前,他挑了五石稻子来给大家做学费。他挑五石稻子是有条件的:他出了比别人多很多的学费,他就要唱小生,一定要做主要角色的。还说如果谁学了一半学不下去,害得太子班组不起来,那就要出这个五石稻子给他作为补偿。

我的开口戏是《万里侯·怀德过关》,这折戏是福生先生教的。本来这本戏是要教给梅荣标的。福生先生教戏很认真,天天督牢大家。梅荣标相貌、身材都很好,但是记性太差,学了半个月都学不出来,我在边上看都看会了。看他天天被福生先生骂,我实在熬不牢,就趁福生先生到外面抽烟的时候走到他身边去,一边帮他点烟,一边大着胆子说:“荣标怎么这几句都不行,我在边上已经看得稀熟了,我要不要弄给您看一下?”福生先生朝我看看,叫我别吹牛。我拍拍胸脯说:“我是疙子,怎么敢乱讲话。我弄给你看。”我就一边唱一边做。等我全部做完,福生先生转身进去跟梅荣标说:“我给你换个角色,这个角色由疙子来。”这话说得大家都呆掉了,怎么突然换了个疙子来唱小生。梅荣标跑出来问我:“这个戏这么难,我学了半个月还没会,你一个疙子怎么会?你要真会唱,你的稻谷学费我来给你出!”福生先生心里有数,叫我演给大家看。形势突变,加上梅荣标对我的态度,我涨红脸又来了一遍。大家没想到我说话是疙子,唱起来一点不疙,再看我确实演得好,喉咙又好听,就同意我学戏了。这下子,我心里真是高兴啊。

接下去,我们又跟着福生先生学《挡珠打擂》《烈女配》。这几折戏都是很老的戏,现在专业剧团都不演了,但是民间还是喜欢看,我家剧团到今年还在演。三折戏学完,先生们就让我们开红台。我们没有服装行头,福生先生曾经在龙游志棠做过几年戏,他就去志棠借来几件服装行头。

开完红台,我们就到溪口去唱戏了。因为我唱戏的个子刚刚好,扮起来相貌也很漂亮,加上一副好喉咙。不管是老先生还是一起学戏的朋友,再没有人小看我了。有一次我和文昌先生一起在山上挖茶篷,一边挖,一边学。挖了两天,学了一出《平贵别窑》。这几个先生很喜欢我,只要他们会的戏,我想学什么他们就教什么。有时我闲坐着,他们看到也会凑过来,主动给我说戏。

只有梅荣标心里很不高兴,总是说我们学戏都是他出钱,说得大家肚子里一包气。一年后,大家凑了五石米的钱给他,跟他说,我们把钱还你。你要学的话就继续跟着我们学,不学就也不要讲什么我们学戏你出钱了。他听了这话,就离开了剧团,后来进了兰溪婺剧团。

我们19个人要唱戏,总不能一直到志棠去借服装,怎么办呢?廖高清就带了三个人去金华买行头,三个人中包括我和我老婆。为什么叫廖高清去呢,因为他早年曾经在周春聚唱过正生,又管过戏箱,周春聚的人都在浙江婺剧团,他在金华肯定有门路。到了金华,廖高清先带我们到浙江婺剧团去。剧团的人看到廖高清,老朋友几年不见,见了面很高兴,还提出晚上留我们三个年轻人看戏。廖高清说,团里给的票,位子肯定不好,就自己掏钱买了三张票,让我们坐在最前面看。那晚前找a是周越桂的《借扇》,正本是《花田错》。啧啧啧,他们做得真好,我们三个人看得口水都流下来。散戏后我们坐在河滩上谈天,我说:“高清先生,他们的戏怎么做得这么好。我们要是有他们一半就好了。”廖高清安慰我们说:“不要慌啊,你们慢慢学慢慢演,日子长了,也会和他们一样好的。”第二天,他找到团长说要买点旧行头。团长知道我们没钱,看在廖高清的面子上半卖半送地给了我们一些。回来后我们靠着这半副行头做了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后,我们听说劳村公社的下潘村谢老九家里还有几只戏箱放着不用,我们就去看了。那几只戏箱很好,八只角上都包着铁皮,里面的行头也不错。我们东拼西凑,把他家的戏箱买来,再加上自己做的一些服装,这下我们的行头算是齐了。

a 前找:正本戏开演前的折子戏。一般正本戏安排文戏,前找就是武戏;反之,正本戏安排武戏,前找就是文戏。

为了这些行头,我们背了很重的债。为了还债,我们做了五年戏,一分戏金都没有拿回家去。有时回到家里,父母问我们要钱却拿不出,实在难为情。我们农村剧团,别人家干农活的时候,我们也干农活;别人家有空的时候,我们就出去做戏。哪里叫我们去,我们就去,只要有戏金给我们,只要能早日把债还清。

我们剧团出去做戏,规矩很重。那时剧团出去演戏,都是到各家各户吃派饭。吃饭前,先生有话叮嘱:“如果全鸡上来,一概不准动。如果上来一碗肉,一个人去,可以吃一块;两三个人一起去,还是不能吃,你一块我一块,那碗肉下次就拿不上桌了。”所以,大家都很喜欢我们这个团,每年都要唱很多场。

三、“做戏就是为了吃酒肉饭”

到了年,我们买行头的债还清后,慢慢有点钱拿回家。这时,公社里开始管我们了,要大家办演出证。一开始,要是你不办演出证,正月初十以前你公开做、随便做,没人来管。到了正月十一,你要是没证还敢再做,公社就来抢你的锣,锣一抢走,戏就唱不成了。再后来就是“小四清”了:县里来人,一下子把我们所有的戏箱都锁起来了,说要整风了。我们提意见,你们整风归你们整风,扣我们的行头做什么。县里人很严肃地说:“你们做戏赚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本来我们可以在外面做戏15天,做完就回来。慢慢地变成10天,再后来变成出去一次只能做5天。又过了一年也就是年,“四清”开始了,形势越加不对了。那一年不管是农村剧团还是国家剧团,都不好随便做戏。其实也是做不下去了:前几年县里一定要大家做现代戏。老百姓不要看,看到台上出现代戏,只要一分钟台下人就走得精光。

年下半年,我们五六个人把戏箱打开,偷出行头,逃出去做戏。做戏的地方是李家公社的杨家村、上马公社的小溪源村这些深山冷岙里,做的戏是《龙虎斗》《太师回朝》《烈女配》《怀德过关》这些老戏。怕人知道,我们就不上戏台,只在平地上或者是人家的堂前做。也不敢做多,只做一夜,第二天就换地方。有一天夜里,上马公社一个姓王的书记带着郑金根来抓我们。他们来之前,有人先跑来通风报信。我们直接把戏服、行头还有锣鼓藏到农民家的谷柜里去,连妆也来不及卸。书记来了,指着我们脸上的妆就是证据,逼我们把行头交出来。要我们低头认错肯,交行头怎么可以呢!边上来不及逃走的看戏人也帮我们说话。书记拿我们没办法,加上觉得太晚了,把我们一个个骂了一遍后走了。走之前放话,要我们明天一早到公社去深刻反省。我们哪里真会去他办公室啊,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把锣鼓、戏服一包,就逃到龙游高垄、珠坞的深山里去了。在龙游我们又做了三天戏,怕遇到那里的书记,就逃回家来。这是“文化大革命”前最后一次做戏。

年这一年,完全不能做戏。到了年就更厉害了—红卫兵开始烧行头。那些红卫兵都是我们本大队人,戏箱放在哪里他们都知道。他们先是把我们的戏箱收去,锁在大队办公室里,说是要开公社大会,烧给全公社的人看。我们大队支书邓正发人很好。烧戏箱前一天他偷偷地跟我们讲,晚上过了12点后到大队里来,可以让我们每个人拿一件最喜欢的回去。他交代又交代,说他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但千万不好说是他同意的。晚上我们到了大队里去拿戏服,怕被人发现,电灯也不敢开。其实也不用开灯,那些行头都是一喉咙一喉咙唱回来,手一摸就知道是什么。我先拿了一套大靠,想想那么多服装,明天就要被烧掉,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狠心又拿了一件蟒、一件宫装一起带回家藏起来。

第二天,红卫兵把所有的行头都倒在万圣庙门口的桥头,一把火把行头点起来,还逼我们站在边上看。看着大火,我们心里难过啊——你要破四旧,不好唱戏,我们不唱就好了,这些服装放在大队仓库里,不吃你的饭,不吃你的茶,不碍你的什么事情,你去烧它干什么。我们19个人,5年啊,一分钱都没有拿到手,饿着肚皮办起来的这一堂戏服行头啊,就这样烧掉了。行头烧光后,呆登登地看着桥头被烧焦的石板,我们想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戏做了,眼泪熬不牢掉下来。

到了年,形势稍微松了一点。以前走掉的梅端富来我家玩,我和他聊天,叹气说,戏是不是永远没得做了。他说:“老疙子啊,我看古装戏是不要想了,但是现代戏还是有得做的。听说兰溪婺剧团有点动起来了。”他看我心痒,便问:“要是我弄两三个人,你敢不敢唱?”我马上说:“好,我家最偏,到我家排练,人家不知道。”我们8个人,花了两个月,弄了《三月三》《风雷渡》《样样管》三个现代戏。要是排老戏速度很快,但是是现代戏,我们那些老的动

作、老的唱腔配不进去,所以花了这么长时间。戏排出来了,因为不好开红台试演,观众看不看得下去,我们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大家一商量,我们就晚上挑着担子到龙游里坞去唱。去的是梅端富、我、我老婆程银珠,正吹宁根发,锣鼓欧阳英,几个人都是好角色。

里坞是我们的老台基。到了里坞,我们和大队干部说,我们是来会会老朋友的,晚上我们敲敲锣鼓唱唱歌。其实呢,我们想好了,要是他们真不肯让我们唱戏,我们就唱歌。他们的大队支部书记听了很高兴,说:“好啊,饭由你们吃,要是没把大家唱高兴,你们明天回去。要是把大家唱高兴了,我们就再补你几块钱。”不要说钱了,那个年代粮食紧张,一句“饭由你们吃”不是随随便便说的啊。

到了晚上,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先唱了几首歌,接着就开始分角色清唱现代戏了。唱完大家都说不过瘾,一定要我们第二天晚上化妆起来,演给他们看。我们笑嘻嘻地说:“我们本来只是来唱唱歌,不要钱;要是真的做起来,我们要钱的。”书记大手一挥说:“不要紧的,十二块好不好?但是有一点,做戏你们就要做老戏,现代戏我们不要看。”我们一听呆掉了:我们辛辛苦苦排了两个月的现代戏,他们听了一晚上就不要了,又要听老戏?再一想,十二块我们八个人每人可分一块五角。在大队干一天只有四角钱,这里唱一晚抵得上大队里干四天了。于是我们就说:“只要你保证我们没事,我们就唱!”

第二天,书记还真给我们弄了一个戏台。晚上开演前把门关好,没有服装行头,我们就找了几块做豆腐的大方布披在身上,又弄了几块红领巾包在头上意思意思。第一折做的是《龙虎斗》,这是我的拿手戏;第二折是《太师回朝》,那是梅端富的拿手戏。这两折一唱,唱得大家那个高兴啊,想发红彩a又不敢叫,就跟着我们手舞足蹈。唱了一个晚上老戏,怕有人把这事传出去,扣我们一个“恢复四旧”的帽子。我和梅端富商量:“明天晚上我们还是演现代戏吧?”梅端富朝我看看,说:“要有人看才能演,没人看,我们演什么演呢?”

a 发红彩:鼓掌叫好。

老戏唱过,里坞是呆不下去了。大家一商量,有人提议到龙游会泽里去,之前那里几个支部书记和我们关系都很好,去试试看。第二天一早,我们把东西一包,去了会泽里。会泽里的造反派头头是一个杀猪佬,和我们也认识。我们怎么会认识他呢,因为过去会泽里人很大方,我们每次去都要杀猪来招待。去得多了,我们就认识杀猪佬了。他看到我们去就偷偷问我们,做一夜戏要几块钱。我说我们在里坞一个晚上12块,不过我们不做老戏只做现代戏。他知道我们的水平高,说12块就12块。吃了晚饭,我们就在万年台上做《风雷渡》《三月三》。会泽里人长久没戏看,现代戏看看也味道。他们看了一晚,提出要我们明天再做一晚,还把戏金加到14块。可是我们只剩一个《样样管》了,撑不起一个晚上啊。就和他们商量还有一个《枣林会》,但是没有前面三个好看,行不行?他们也同意了。第二天晚上,加上《枣林会》也不够三个钟头,最后弄了一点老戏凑凑,大家也很高兴,唱老戏是四旧什么的一句都不说。就这样,我们在会泽里又唱了26块钱回来。

接下来我们又去了龙游湖镇等地,戏金也越唱越高。从一晚每人分一块五,到分两块,再到分三块,做戏好像在做梦一样。我和梅端富商量:人家给我们这么多钱,不给他们看整本戏说不过去啊。梅端富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了个《红灯记》的本子来。他为了这本《红灯记》动了不少脑筋,都是他导演的。我们只会老戏,要把老戏的调子套到这种现代戏的新本子上去,很不容易。排这个戏时,我们每晚都只睡三四个小时。《红灯记》排出来后,我们有整本戏了,就有三个晚上的戏可以做了。于是我们沿着衢江一路做上去,一直做到衢县、常山再回来,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戏金有34块。在外面唱一个晚上的戏,顶得上大队里干10天了。

年过完年后,我们又偷偷逃出去做戏。从正月一直做到二月里,公社里的人找到我们,要我们回去。我们刚刚到家,他们又来通知,叫我们带上铺盖和吃食到公社报到。到了公社才知道,原来溪口公社偷偷出去唱戏的不止我们几个,有好几个班子。

公社里把我们这些人集中在一起后,出来几个干部,把我们大骂了一顿,说我们犯了“破坏革命样板戏”的罪。他们说样板戏是中央定下来的,要唱京剧的,一个字都不能改。就连铁梅穿的上衣是什么颜色,打几块补丁,补在什么地方,补丁的大小都有规定。我们建德县除了建德婺剧团,没有一个班子好唱。听说你们拿婺剧的老调去套这个戏,简直是罪恶滔天。他们骂完了,就把我们一个班子一个班子拎出去问具体情况,没轮到的就先关着。轮到我们的时候,公社干部问,这个戏的本子是谁弄来的,谁导演的。那时大家脑子很灵清,不好随便乱讲话,那些改剧本、改唱腔的要上纲上线的事情一点都不好说。要是说了,就是“破坏革命样板戏”。所以我们假痴假呆地说我们只是喜欢唱就出去唱,地方上听了很高兴就拿东西给我们吃。地方上有肉、有鸡、有酒、有烟给我们吃,每天吃得很味道,讲得那些公社干部口水都流下来。他们没办法,看了一圈,认定是我和梅端富是头头,也不管我们说什么,就自顾自地整理了一个材料。

关了5天后,公社就开千人批斗大会。他们看到我们戏服里有一件呢军装,很生气。那件呢军装是戏里的日本人穿的。这块呢料是哪里来的呢?是会泽里的一个地主给的。他看了我们的戏,拿出一块呢料给我们,他说他家成分不好,不能穿这么好的料,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我们做件戏服。当时呢大衣是最高级的衣服了,所以公社干部要我们把呢军装穿起来吃批斗。梅端富穿着那件呢军装上台,下面的群众都在说,那个梅端富穿着呢大衣真好看啊,像个县委干部一样。于是大家议论,梅端富为什么要演《红灯记》,因为他要漂亮,要穿好看衣服。

其实,他和我们赚钱目的不一样:我们是上有老下有小,缺钱;而他真是为了一张嘴巴—他老婆和他离婚了,他没什么负担,出去真的就是为有酒、肉、白米饭吃。现在想想,梅端富说的也没错,我们偷偷摸摸地出去,不就是为了全家老小的一张嘴巴吗?

四、台上台下的婺剧变化

年,我们都叫这一年是“百花齐放”年,因为这一年开放古装戏了。这一年后,我们演戏也不用偷偷摸摸了。那么多年没有戏看,只要有戏大家就挤去看。为了看越剧电影《红楼梦》,有的人走二三十里路,三遍四遍连着看。那几年,因为大家看“饿煞戏”,一个小小的溪口乡突然冒出来9个剧团。南泥坞村里办两个剧团,一个唱越剧一个唱婺剧。我们村里也办了好几个,最有名的是梅端富家,梅家五兄弟办了五个剧团。我们村里家家户户最大的收入就是做戏,做戏就是我们村的主业。

因为看戏的人多,演戏的人少,我们就收了一批初中生来学戏,我儿子刚刚初中毕业,也跟着我唱戏。他们从来没看过古装戏是什么样子,他们以前看的都是样板戏,一上台就像李玉和、郭建光一样昂首挺胸。一穿上古装,手被水袖盖住不知道怎么拿出来,穿好高靴,上台走路也走不稳了。他们就跟在我们后面跑龙套,一跑两年。他们学戏,不像现在戏校里学生那样有老师教。戏这个东西啊,只要学的人有灵气,慢慢地看多了就会了。

年,我们剧团成了公社里的社办企业,我做团长,剧团名字叫溪口公社婺剧团。溪口公社婺剧团有点工厂的味道,大家就像工人一样拿工资,会计出纳都由公社里派进来。那时溪口公社婺剧团的主要班底是这样的:郑金洪(小生)、程银珠(花旦)、胡全海(老生)、廖原汉(老外)、陆龙其(副末)、邓银凤(作旦)、邱宝荣(花旦)、储茂源(大花)、曾启生(二花)、何钢成(小花)、吴乃生(四花)、徐正松(鼓板)、廖绍华(副吹)、曾启祥(小锣)、蓝乃全(大锣)。这批人基本上都已经去世,还在世的没几个了。年底,公社转成乡镇,慢慢地社办企业又要转制,成为私人剧团。到年初,溪口公社婺剧团改名红星婺剧团,成了私营剧团了。

如果我老婆的爷爷算第一代,我这一代是第三代。我们这批人的主要活动时间是从50年代到90年代初。我一辈子当中,一开始唱小生,年纪大了就改了老生,到了60多岁后就改了老外。我演得比较多的有《前后金冠》(年轻时演薛猛,后来演徐策)、《前后日旺》(年轻时演狄青,后来演国王)、《前后昭关》(年轻时演伍星,后来演伍子胥)、《前后龙阁》(年轻时演薛平贵,后来演王允)、《前后麒麟》、《牛头山》、《下河东》、《梨花斩子》、《双龙会》、《九件衣》等等。我老婆程银珠比我大一岁,在剧团里做花旦。我们年轻时,民间剧团里的花旦都还是男的。那个时候,她长得漂亮,唱得又好。有人半开玩笑地说,你们团里的那个女花旦只要往台前来回一走,一张戏票就好加两毛钱。后来她身体不好,40来岁时就没能再唱下去了,很可惜。我呢,在台上从17岁一直做到72岁,除了“文化大革命”中间停了几年,又演过样板戏外,一辈子就滚在万年台上唱婺剧。

80年代和五六十年代比,台上演的戏变化不大,但是政府管我们的方式变了,只要我们不演黄戏、反戏,政府就慢慢地不管我们了。举个例子,就拿祭台来说:造好的新戏台要先祭一下,老百姓说不会祭台的剧团,他们不要。我们没学过,就向道士去请教,他们倒是会这个东西—道士会唱目连戏,烧路头、赶僮子、画符什么都会,就请他们教我祭台。后来我又到大同的王樟仙夫妻那里去,问他们的祭新台怎么弄。所以那时我们团里的祭新台是两边合起来的。

80年代初,有一次全县的干部会议放在李家公社开,不光全县的公社书记要去,整个大同区的村支书、大队长也去。会场放在新造好的李家大会堂,地方叫我们去祭一下。祭完台正式演出,他们白天开5天会,我们晚上唱5个晚上的戏。本来以为唱完了就好了。没想到会议结束后,大同区委书记把区委副书记、李家公社书记、副书记、我们村的书记、大队长连我,六个人全部叫到他办公室,把大家一个一个轮过来骂一遍,骂我们搞封建迷信。特别是我,简直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还问我:“你说你祭新台是要赶鬼,到底是个什么鬼?你把鬼抓来给我看看。”再后来,看看这种民间风俗拦不住,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危害,祭台就慢慢放开了。

在我看来,这二十年里,台上的婺剧变化挺大的。严格说起来,现在的婺剧只有曲调、锣鼓和老婺剧像,其他都不像老婺剧了,要是武打戏的话,就连锣鼓都打京锣了。拿身段来说,年,我大儿子郑平学戏时,“两步半a”还在。这些年“两步半”已经完全不见了。再比如说戏服:我学戏时,婺剧里是没有高靴的,都是平底;到60年代,慢慢地变成厚底了;到我儿子学戏时,就全部改成高靴了。再比如说,我们的客衣——京剧里叫褶子——是当家服装,不论男女都要穿。现在民间剧团里花旦都嫌它没有腰身不好看,没有一个肯穿客衣上场。现在她们要么穿宫装,要么穿越剧的服装上场。过去客衣里要穿白水衣,现在如果还有人穿客衣的话,里面的白水衣也不要了,把脖子露出来,项链一挂,大家都说好。我们戏箱里客衣还有很多件,可是一般都用不到。现在老百姓看电视里的戏以后,口味变了,龙套都穿得像个秦始皇兵马俑出土一样的。

a 两步半:旧时祠堂、庙宇内的戏台俗称万年台,一般面阔、进深均只有五到六米。加上五个后台以及一桌二椅,可供表演区域非常小。花脸、武生上场起霸时,因台过小,只能完整走两步,到第三步时便需打圆收回,故称“两步半”。经过艺人的加工,这种表演方式别有风味。

还有龙套也是在变化啊—现在民间剧团一出去,最少就要45个人。为什么这么多人?因为观众要求越来越高。以前一个将军出去,后面只要四个兵就够了,最少的时候两个兵都行。现在不行,一出就是八个,四个都看不到了。观众现在看戏多,从电视里看惯那些专业剧团的人海场面,慢慢地就会来要求我们跟着学。像浙江婺剧团杨霞云的《大破天门阵》,一出来后面跟20个女兵,一色的女靠。我们不可能跟到那个样子。观众的口味会慢慢地变的,就连台上的女兵都要点评一下,年轻不年轻、漂亮不漂亮。以前我们带龙套出去的时候,只要看下龙套有没有走错就好了,哪里管这么多。

五、儿子接着继续办剧团

我到了72岁,不再做戏了。现在大儿子郑平办了个婺剧团,叫建德小百花婺剧团,在婺剧界也还是有点小名气的。团长是他自己当,他是鼓板出身,现在主要管外面接业务;团里是大儿媳陈雪珠管,雪珠是个好演员,花旦、老旦、彩旦各个行当都会来;小儿子郑富是正吹;小儿媳柳少兰是花旦;外甥女胡群英是小花;外甥女婿宁建明是大花。还有孙子郑晓宇,今年21岁,是团里的武功演员。他高中毕业后,就在团里跑龙套,那些河北来的武生们也教他一些,现在慢慢地也像样起来了。这些都是我们自家人。外面请的有廖文清(老生)、邵小苗(小生)、潘莉(花旦)、方霞(旦行)、梅端荣、吴雪姣(后台)。大部分都是在团里合作了好几年的班底,大家关系都挺好。像廖文清是廖高清的小儿子,艺术水平过硬,去年到杭州去参加杭州市文化局办的“杭州传统戏剧大赛”,拿了个银奖。他比郑平大5岁,就住在我家后面,两家算是世交。80年代他在建德婺剧团呆过3年,在郑平的团里也唱了10多年,是团里资格最老的演员。

严先来与郑家一家合影(左一:郑平.左四:郑金洪.左六:严先来)

郑平之前在别人的剧团里做鼓板,雪珠在同一个团里唱花旦。3年,在我大女婿的支持下,他们俩筹了10万块钱开始自己办剧团。刚开始的那一两年是最艰苦的。为了节省开支,郑平既做鼓板,又跑业务。每天都是早上出去找戏路,看哪个村有做戏的想法;回来下午、晚上两场戏的鼓板要打。那一两年根本就没有一天是睡得醒的。直到第三年条件好转,郑平不再打鼓板,跑到外面专心写戏,剧团里面让他老婆去管了。

郑平的剧团一开始叫兰溪千禧红婺剧团。因为办剧团需要执照,办执照需要一笔押金,加上办行头、招人,一开始就需要一大笔钱。他一时拿不出,找到兰溪一个不想继续办下去的叫“千禧红”的民间剧团,把它的行头、执照统统都买了下来,原来的老板给他打了一点折。所以头两年叫“千禧红”的时候,剧团算是兰溪的,审批也是到兰溪去办的。一年下来,他就把10万块本钱拿回来了。因为我们的戏好,到处都受欢迎,第二年就有利润了。有了名气后,建德文化局就给儿子打电话—你是建德人,为什么要挂兰溪牌子,还是回来吧。要回来,郑平就提出要改名“建德小百花婺剧团”。文化局不同意,说小百花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专用的,就算我这里批给你,你到工商局也不会同意的。郑平到工商局去试,工商局的人一查,说小百花不是商标,再一查建德范围内没有叫小百花婺剧团的,就批给他了。文化局一看工商局都批出来了,反对不了了,于是就叫建德小百花婺剧团了。

现在浙江的民间职业婺剧团团长都是和郑平差不多年纪的人。这些年民间婺剧团起起落落,有办得不错发了点小财的,也有运气不好亏本的。今年同村梅家的剧团只演了5个月,但是演员工资还是要照开,已经30多万亏下去了。他家很硬气,为了发工资,把新安江的房子都卖掉了,我很佩服。我家的这个团这些年来没有大起大落,虽然不像别人赚得那么多,但是也没有怎么亏。这两年,明显觉得戏难做了。一方面从外部说,农村集体经济不好随便乱动,不能用于戏金开支。我们这么多年,都是靠村集体经济出钱。现在财务制度在改革,村里的钱不能随随便便地由村支书、村长说了算,这下就直接把我们的经济来源卡断了。个人出钱比如说贺寿也有,但是少。现在要改成到看戏的观众那里去凑了,那就难凑了。那些看戏的老头,本来就要靠儿子女儿给他们点钱,要他们拿,他们能拿出多少来。另一方面从内部说,演员工资从5年开始每年不停地涨,高到现在不得了,一年要10多万。老生要八九万一年,现在的老生廖文清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上,少拿了一些。小生花旦年轻,要10多万一年。听别人说,婺剧民间剧团里工资最高的是马小敏,一年工资20多万,缙云的李炳良夫妻在永康红星婺剧团,丈夫一年18万,老婆一年12万。两夫妻合起来的收入,比在专业剧团里高出好几倍。

我们现在大部分民间剧团实行的演员工资制度叫“全承包”:从六月十五开始集中,到四月十五休息,一共十个月,这十个月里,行情好不好,观众多不多,团里安排排戏也好、唱戏也好、歇工也好,都和演员收入没关系,收入一刀切,到年底一分钱不少。但是收入越高的演员,责任越大,会戏要多,一定要有几本或者十几本拿得起来,因为有不少观众是专认这个演员来看戏的。演员和我签了十个月的合同,这十个月就归我管了。也有的剧团不这样,他们一年演八个月或者十个月,演员和团长签合同,承诺团长一个演出场数。在完成了这个场数之外,每加演一场,那就再加一点钱。加的钱基本上等于普通人上一天班的工资。因为民营剧团收入高,有的专业剧团的人也被我们挖过来,我们团里的5个三级演员,都是专业团里来的。演员和演员之间不会去讨论彼此的收入状况,这个是行规。

我们的戏,我给你看我年的戏单,正目(整本戏)有34个,副目(折子)有32个。这份戏单是我平时拿出去写戏时给地方看的,一般比较受欢迎。要是他们还想看别的戏,我本子里还有一些,只是没有写出来。我们的戏比国营剧团要多,在一个台基,我们可以连演15天不重复。这些戏大致可分三类,一类是我们手上传下去的,大概占到一半;还有一类是从别的专业剧团拿来本子,我们自己排的;还有很少一部分是从北方戏(京剧)里改编过来的。很多老戏专业剧团都是不演的,像《九锡宫》这样的戏,很多专业婺剧团的老师们说他们只看过,没演过。和他们不同,我们一个现代戏都没有,农民一直到现在还是不要看现代戏的。

民间剧团排戏和专业剧团相差很大。我们一整套规矩都和专业剧团不一样,我们没有专业剧团那么多时间来排戏,在我们民间剧团,真的时间就是金钱。再举个例子,六月十五到七月初一排戏阶段,我们只能给大家发一半工资。平时大家只拿一些生活费,工资要用剧团过年旺季时的演出费拿出来发。梅双全曾经好几次去新安江请建德婺剧团的严先来老师帮他管剧团,严老师说专业剧团他有办法,民间剧团的这套东西他吃不消的。

建德市小百花婺剧团节目单

最近几年,我家都是这样的:农历六月十五集中,把最难的戏排掉。什么叫难的戏呢?就是那些刚刚拿来本子的,很多人都没有唱过的戏。这些戏在六月十五前,就把片子a送到各家去,让大家在家里就先把唱念练熟。这样一来不占用大家的时间,二来我也不用开他们工资。回来后,演员排身段,乐队练伴奏,最后再是演员唱和乐队伴奏合起来。一些骨子老戏像《前后昭关》,大多数人都唱过的,如果今年的几个人没有合作过,那就稍微配合一下就好了。一些新戏像《姐妹易嫁》等有碟片的,也比较容易。大家在家里的时候,就已经把唱段、路数都摸得差不多了,集合起来,我们排了两天。最难的一本戏是东阳婺剧团《琼浆玉露》,大家一个人都没看到过,也没有碟片。但是从开排到开红台,也只花了四五天时间。最后东阳婺剧团导演陈志清看了之后,说我们演得还可以。

a 片子:大多数民间剧团演员只熟悉自己的唱词和念白,从教戏师傅或班主处拿到的不完整的剧本称为片子。后来有时完整的剧本、唱本也称片子。

这些年来,我们剧团和地方上的关系好了很多:过去我带团时,台上面做戏,台下面要好几个联防队员把守台口,不然那些“烂污鬼”看到我们女演员年轻漂亮,要冲到后台来动手动脚。有时一个不当心,戏做到一半,他们就冲到台上来,调戏一下女主演,戏都做不下去。剧团难免和他们发生矛盾,这些年,大家素质慢慢好起来,这种情况没有了。

《花头台》剧照

《八仙开台》剧照

以前我们到村里演出,都要村里接待,比如吃饭要么到村民家里吃,要么派个厨师来给我们烧;搭台用的东西,由他们去借。我们演一场戏,村里至少要派七八个人为剧团服务。每次派来的都没有经验,我们觉得他们做得不好,他们也觉得我们烦。5年前后,好像是一夜之间民间婺剧团都专雇人手做这些事,从道具装卸到吃饭住宿,什么都不再要村里管。村里也觉得多花几千块钱,何乐而不为?现在农村里已经习惯我们民间剧团的做法了。有的国家剧团自己没有这些人和东西,那就糟糕了。因为很多场次是政府采购的送戏下乡,戏金很低。他们希望村里能提供几十份快餐,提供车辆接送,村里反而要说话,不高兴了。

现在的戏迷年龄和以前变化很大,我带团的时候,台下什么年纪的人都有。到了90年代后,台下就只有老年人了。这些年,听说又有了新的变化,义乌、东阳、浦江、金华这几个地方台下多了很多年轻人,武义、永康也不少,这些地方经济条件好,有的人家里条件不错,就跑来跑去到处看戏。他们看戏多,懂门道,也喜欢和我们打交道。我们有的台基就是他们推荐给我们的。反倒是我们建德、兰溪、龙游这一带,相对经济条件差一点,看戏的年轻人少一些。

这几年建德的民间剧团越来越少了,大概只剩下三四家婺剧团,下涯还有一家越剧团。、年,我们场次没有变化,戏金少了。我们算场次是照农历算,前年(年)是闰年,我们演了场,除了转台基,我们白天戏几乎就没停过。那一年的戏金最多,一年拿到万。可是,万里绝大部分都是演员工资,工资年年在涨,我们过年像过关一样。我很羡慕建德婺剧团有政府采购,他们一年场,每场块,每年万旱涝保收。如果这个事情能给我家的话,我们在建德范围内演演就好过日子了。

采访时间:年1月31日采访地点:建德大同镇万圣村郑金洪家中

—END—

顾问

朱元昊陈建成周跃英马勉之

主编

梨溪副主编

雨石天行健越洲

编委

盖叫范逆风的香小侃解三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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