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文译作最终的住所节选日矶崎

?最终的住所[日]矶崎宪一郎著祝子平译

编者按

年日本第届芥川文学奖揭晓,矶崎宪一郎以《最终的住所》摘得芥川奖桂冠。评委山田咏美称,入围作品中《最终的住所》构筑的小说情境,最具有现代人所需要的“知性”。矶崎宪一郎年生于日本千叶县,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商学部,从事贸易。处女作《紧要的孩子》在纯文学领域崭露头角,荣膺第44届(年)日本文艺奖,小说《眼与太阳》曾入围芥川奖。

他与妻子结婚时都已过了三十岁了。一年以前他们开始交往时,彼此抬眼望东西时的额头上都已显出些许的皱纹。而且头上也星星点点的华发早生了,神色都十分憔悴,表情也是无精打采,一望而知这对男女都已是经受了二十多岁以来漫长的失恋的遭遇,现在的交往,彼此都已无什么奢望,只是想快些结婚,以完成一桩人生的任务,所以交往半年他就去了她的家里,见了她的父母,正式将婚事定了下来。也许这以后几十年,当两人都已到了人生的暮年,他们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也还是那两张无精打采的表情。新婚旅行时,妻子一直都不高兴,他问妻子什么原因,回答是:“并不是现在才不高兴的。”更糟糕的是在旅途中妻子一直在生理期,而且回到家里的那天,所谓的真正的新婚第一夜,妻子的生理期也还没结束,这样的新婚,现在想来,真正是开门不吉利呀。记得那天黎明前他一觉醒来,黑暗中看到妻子已醒了,欠着身子在边上盯着他看,那感觉就似乎妻子整个晚上都没睡,一直都是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个夜晚。而且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几分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膨胀,越来越难以自拔,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他仰面而睡,想避开妻子的目光,但马上又感到自己的脖子僵硬了,动也不能动,想侧头确认一下躺在身边的妻子怎么样了也动不了身,于是只好憋着气悄悄地起身,连回头望妻子一下的勇气都没有,逃也似地出了卧房,反手将房门关得紧紧的。为什么会这样的呢?应该说结婚是他的愿望,也是妻子的愿望,没有任何人,包括他们的双亲对他们有过干涉,然而他们却都感到非常的孤独,都感到一种甜蜜被无情地切断,都能听到一种从遥远的地方不断传来的犹如岁月在无情地流淌的声音。当然还有别的理由,他们两人虽说都没有感到结婚有什么后悔,但都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乐趣,就像那些过去了的岁月,结婚实在没有了什么新意。一直认为人结了婚对世事便会有新的认识,可他现在才知道这认为是错误的。这是个夏日的清晨,一只乌鸦在火红的朝霞中横空飞过,翅膀张得大大的。西面的天空里,最最深邃的地方还留着一轮清澈的明月。道路两边的樟树叶交叉重叠,长长的道路上没有人影,他仿佛被谁引导着似地径直朝前走去。路边的八仙花叶子已成了深绿,经过梅雨洗礼的花朵,还勉强透着浅紫色的风情。哪里飞来一对长尾鸡正在啄食花丛中的虫子,与身体相比显得极不相称的长长的尾巴羽毛,好像在嘲弄着包括它自己在内的这整个世界。这对鸟儿,一点也不喧哗,只是默默地在寻找着食饵。终于旭日东升了,他到了一个池塘边上,这里应该是一个公园。池水泛着微波,波尖上闪着光亮,无数道细细的光亮反射在水中,波面成了一面金灿灿的镜子,镜子上滑动着一羽雪白的鸭子,就像一只天鹅,悠然自得的样子,这是一只肥大的老鸭子。细长挺拔的杉树,朝露晶莹的草地,木条组成的长椅,池塘边围着的铁栅栏,泥路上凹下去的小水潭,这一切的一切都淋浴在这新开始的晨曦中,闪着耀人的银光。周围静极了,就像人们即将入睡前的蒙眬一般,就像自己的耳朵失聪一般,所有的声音都已不存在。然而他却感觉到了这空间中存在的无以名状的嘈杂,有一种不祥似乎就要开始,他开始担心。池塘的对面,他站着的位置的正对面,有一位老人,老人带着顶宽檐的帽子,穿一件褪色的蓝衬衫,高高瘦瘦的身子,正从池塘边的铁栅栏上探出半个身子朝池塘里望着什么,双手笔直地伸出,好像在祈祷,又似乎在奉献,手掌向着池塘使劲地伸展着,也许是被老人的动作所感应,池塘里竟真的泛起了波浪来。老人的动作在变化,伸展的手掌开始从大拇指开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握成拳头,好像要朝池塘里抓一把水起来似的,果然池水也响应起来,一撮水聚起形成一个小山丘的样子了,望着老人奇怪的动作,一瞬间,不!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不过,这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并且很快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瀑布来了!声响淹盖了整个的寂静,爆炸似的声响冲向他的头顶!这天空中,掉下瀑布来了!好像听到有人在这样叫喊,他不由得抬头朝空中望去,只见蓝色的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朝他袭来。这是一架直升飞机,声音是飞机的螺旋桨发出来的,就像是巨浪拍岸,震耳欲聋。这架双螺旋桨的直升飞机是军用的,从下面望去,这钢铁的东西就像一条凶恶的巨黥。怎么在此时此刻自卫队的飞机会降临,他无法理解,然而这直升飞机好像知道他心里的烦恼与困惑似的,低低地停在他头顶不动,旋转的螺旋桨激起一股强大的旋风,将杉树枝丫几乎折断,将草地吹成一排排波浪,将水面掀起一座座小山,将他的身体刮得左右摇摆,当然,最强烈的反应是池塘了,而且好像不仅仅是风的作用,池水上下翻腾,水浪能冲到站在岸边的他的身上,连池塘底的污泥都翻了上来。这水中一定有什么生物在作怪,真的是一条巨鲸,也许不可能!但也决不会是一般的鲇鱼或是鲤鱼什么的东西,这绝对应是一种巨大的哺乳类动物在作怪才对!——此时此刻,竟会如此认真地思考这样的问题。他对自己有些害怕了,怕自己的心智是不是有些不正常,不!反过来说,怕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是心智正常的人呢?强风、阳光、嘈音、漩涡中,他想寻找刚才那位戴宽檐帽的老人,他想向那位老人求助,然而,却怎么也见不到老人的身影了。老人不见了,此时此刻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在这世上,他突然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了。这里太危险了,这里不能再呆了,应该马上离开!他转身奔跑着,朝来的路上逃了回去。一边逃,一边却心里没了主意,他知道除了他的家,除了妻子的身边,他没有别的去处,可是他却不想回去。这种心理,包括今天这个对他来说是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发生的所有事情,已成了一个迷魂阵,他困在其中,已无法解脱,无法逃离了。

(插图:日本插画师,三国芳郎画作。)

以后的人生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新婚时那样的茫然和不安。他的新居选在了他家与妻子娘家的中间位置,换上一辆地铁便可到他父母处或是妻子的娘家,他的家是一幢公寓房的三楼,离地铁站也很近。房子不大,进门便是厨房和起居室,另外还有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卧室和一间同样大小的和式房间,房钱不便宜,占了几乎他工资的一半。白天站在阳台上举目望去周围尽是蓝色、紫色、灰色的瓦片屋顶,这些房子挤得很紧,而且高低都差不多,都是高档的独幢小洋房,透过这些房子间狭窄的空间再朝前望去,便能看到一丛丛的树林和与他住的房子一样的三层公寓房子,房子都是统一规格,比起周围的小洋房个头显得高一些,就像一个个什么动物似地昂首俯瞰着周围的一切。在同年龄人中,他自认为收入不会是最低的,可住在这离市中心要一个多小时车程的郊外,住着这么一间十多年以前建造的旧房子,他每月的收入还是紧邦邦的,他真不相信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过来的。他没有汽车,也不出去看电影和上馆子,甚至他还滴酒不沾。当然不喝酒倒并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他与妻子本来就不会喝酒。房钱占去了这么一半,生活总是富裕不起来,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安地看了一下妻子,妻子正在厨房忙活,看去不知何故,妻子今天的心情十分地好,脸上、身上的皮肤也奇妙地十分滋润。平时不知藏在哪里的好茶、点心和水果,今天都源源不断地端到了他的面前,而且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电视机的音量也调得低低的,他俩这样度过了好一会舒适悠闲的时光。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于是起身离开了座位。可是当他再回到座位上时,妻子却变了一个人似的了,不再与他搭话,视线也总是避开他,似乎在眺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心不在焉起来。于是,他便会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他甚至连自己现在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叹息都已无法作出判断了。这是个休息日,他与妻子想去附近的餐馆用餐,早上就没吃什么东西,或许是肚子饿,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个上午他与妻子就这么默默地坐着。他们出了家门。才发现已是下午,而且这是个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日子。晴空万里,北风呼啸,他们朝着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进了这住宅小区里唯一的一家餐馆。餐馆很小,只供应一些西洋小吃、法国小菜和咖喱饭什么的东西,他们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妻子便朝他微笑着,示意他朝窗外看,隔着一层玻璃,窗外便是一个花坛,花草都已枯萎,花坛里却站着一位七八岁的穿着白毛衣的小姑娘,正用手捂着脸在哭泣。小女孩头发整齐地从中分开,梳着两条小辫子,很可爱的,此时正双手紧捂着脸蛋,伤心地流泪。这是店里什么人的小孩吧,这么冷的天怎么让她一人在外面哭呢?看着小女孩好是伤心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无名火蹿上了心头,换个位子!慢着,等一会儿再说。妻子温柔地劝阻了他,随即她自己站起了身来,同时妻子伸出右手,食指弯成个钩,在玻璃窗上轻轻地叩了两三下。妻子的手指修长美丽,弯起的钩竟如此地漂亮,敲在玻璃上的声音竟如银匙叩击般清脆,他还是第一次察觉呢。小女孩听到玻璃声吃惊地朝这里望来,妻子弯着腰,隔着玻璃朝小女孩摆摆手,点点头打起了招呼,脸颊上还挂着几粒晶莹泪珠的小女孩,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他被这情景迷住了,他忘了看小女孩,全神贯注地看着妻子的神情,妻子的目光是朝着窗外,可视线却像刚才在家里一样似乎在眺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当他再将视线落在窗外时,那小女孩已经不见了。吃了饭,回家的路上,已是一轮皓月挂当空了。近来几个月中,月亮总是这么圆圆的,不管何时,当然必须是在晚上,他举头仰望时总能看到这圆而明亮的月亮。月亮是在靠着自己的力量发着银光的,而且在他眼里甚至比空中的浮云还要离自己近,而且他相信,除他之外是谁也不会察觉的,这月亮是在不断地变亮、变大的。不!这绝对不是臆想,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感到这月亮对他是情有独钟的,连其他的小星星,仔细地看它们也是在不断地增辉、闪亮的呢。“啊,好冷啊!”妻子突然紧紧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就像一根古藤缠住一棵古树,长年累月纠缠在一起,已经分不开一样,妻子的手腕十分有力而且温柔。气温已降到零下,没有一丝的风。他与妻子哈出的白气,在苍青的夜里久久不肯散去。仅仅是这么一个瞬间,他感到无限的喜悦,这当然是那种情感的欢乐,同时也是一种闻到某种香味而产生的高贵的舒适。这种喜悦是至今为止三十多年所从未有过的,这绝对是因为结了婚,有了妻子才能享受得到的一种欢乐。然而这毕竟只是瞬间。回到家里打开荧光灯,坐到沙发上想歇一会儿,问起谁先洗澡的时候;或者是清晨起来漱洗完毕坐在餐桌前,与妻子面对面用早餐的时候,也就是说不管日常生活中的哪个断面,妻子在他的眼里表情始终都是冷冰冰的。结婚是妻子自己先提出来的,但她为什么在婚后态度总是这么不情不愿呢?为什么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女人难道都是这样的东西吗?不,不会的吧?或许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猜疑吧。妻子的情绪是有周期性的吧,是受气候和温度什么左右的吧?比如阴雨天,或者太阳到某一个位置,再或者月亮的阴晴圆缺,这些天体的变化会与她的身体有什么关联呢?要说有,这几个月月亮可一直是圆而大的呢。那么是食品的问题,是女性生理的问题?“并不是现在才这么不高兴的。”想起妻子这句话,他又感到也许妻子的冷淡与天气、食品什么的不会有太大的关系。那么是不是就应该常识性地、庸俗地考虑一下原因了!——比如说妻子虽说与他结了婚,可心却并不在他身上,她还在依恋着以前的男人,所以每当与他在一起,她便会回想起以前那个男人的好处,因而便会情不自禁地对他冷淡。不对!是不是趁他不在家时,妻子还在与那男人交往?这可是个大问题,作为名正言顺的丈夫,可不能不留个心眼啊!于是他对妻子进行了各种的试探,观察妻子是否经常买外出的新衣服,用什么品牌的化妆品,检查妻子钱包里买东西的发票,分析每月家里电话的费用,平时谈话时不经意地刺探,更有甚者,他还会假说出差,而又在晚上突然回家,等等,等等,总之他干了许多自己也认为太傻的傻事。然而每次回家又怎么样呢,妻子总是和他出门时一样,站在橱柜前忙这忙那的。妻子有外遇,但又抓不到把柄,他的心里很是懊恼。如果妻子真的有外遇,那么他现在卷入的,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他们现在卷入的事态,妻子只要明着说就可以了。每次他看到妻子那“眺望着远处什么地方”的眼神,他便会想到自己已是被卷入了一个非常的事态之中了,他想着有什么明智的解脱方法,可是没有,而且慢慢地竟连这种想法都淡薄了,他是彻底地冷了心了,就像朝着某个目的地前进,但走着走着,连这条路是不是能到目的地,他的心里也没底了。他感到自己就像踏上了一条漫长而无止境的道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体力是否能走得下去。他想到要解脱出来,应该趁早了,现在再不出来,更待何时啊!快,快呀,别再磨磨蹭蹭的,光阴似箭,岁月无情,再不赶紧的话就晚了呀!“想分手,我可是随时乐意的啦”,好像并不是发现了他对她的怀疑,妻子有一次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话倒并不是有什么不堪入耳,只是妻子说这话时的那副挑拨似的神态使他有些受不了。因为妻子知道离婚比起结婚来要花费几倍的精力和钱财,而且妻子还知道现在他根本连去考虑这个问题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妻子却不知道他已人到中年,他不想离婚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就是他母亲的缘故。因为妻子与他母亲关系极好。每年虽说只是一次或两次去他母亲处,但妻子与他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儿,每到此时,他便只好带着母亲养的小白狗去外面溜达,傍晚他回来,母亲与妻子往往不在家,他只好一个人枯坐在餐桌前,望着小院里丛生的杂草,刺天而伸的树枝,回忆在这屋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他是在中学时随母亲搬到这里来的。但是他很喜欢这个家,所以在他的心灵深处,他总愿意认为自己从幼时就住在这里的。暮色在他的枯坐遐想中降临了。直到深夜10时多,母亲与妻子才手拎着许多食品、杂货和服装回到家来。破例地他会喝些酒,当然他也会生气,但是这生气往往会伴随着一种巨大的喜悦而同在。他心里暗暗吃惊,自己的母亲竟会与妻子如此地融洽,他当儿子的当然高兴,而且甚至会感到自己越被她们疏远,自己的心里会越加高兴。深夜两人回到家里,妻子照例会为没与他打招呼便与他母亲出去买东西而向他赔不是,还会拿出酒来与他对酌,但当他问起妻子与他母亲老是在一起谈些什么时,妻子总是“这个嘛,随便聊聊而已”地对他搪塞。当然,这“随便聊聊”肯定有好多是有关他的事情,他心里明白,同时感到自己是同时受着两个女人关怀的呢。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不得不承认,但心里总认为母亲的关怀是长久的,妻子的关怀是短暂的,而心灵深处又希望这种合二为一的关怀能一直陪伴着自己,他不得不承认其实只有这两人的关怀合二为一时,才是他真正幸福的时候。然而他有时又害怕自己陷入这种合二为一的关怀之中,因为他早就隐约地感到,这两个女人的关怀,会在他的周围挖上一条壕沟,会将他与世隔绝,会让他放弃自由,无可逃避。然而妻子这种充满着暧昧的,溢情于表的关怀,却还是挡不住他俩在家时的各种困惑。每到夜深人静,卧室里橙黄色的夜灯使他感到非常地无奈,墙壁、窗纸、榻榻米,甚至是枕边的闹钟,都被强制地染成了橙黄色。他圆睁着双眼,双袖挽起,仰面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但却精神高度集中地注意着身边被窝里的妻子动静,于是闻到一阵阵香味,是香水味,还是花香味,扑鼻而来。妻子的皮肤像她的脾气一样很干燥,不经意碰一下就会像雪片般一片片地脱下粉屑来。即使他们抱在一起也只要十五、二十分钟,身子便会出汗,寒冷的冬夜也一样,会感到炽热难熬,汗水还会打湿被单。他会感到无趣,蒙蒙眬眬的,他会进入梦乡。可马上又会被什么人摇着肩膀而惊醒,此时妻子则往往不在身边了,于是借着橙黄色的灯光他会拚命地寻找,被窝里、房角处、壁橱中,然而却再也找不到妻子的身影,于是他只好无可奈何地长夜独眠。他在一家制药公司工作,他是销售员,负责将医院和药店,但他公司的产品惊人地滞销,往往一整天在外面奔跑,午饭也没时间吃,只能销掉一打感冒药和一打牙膏粉,照例这种时候回到公司,还得挨上司的辱骂。仓库里已经积压了一年的货,可工厂还是源源不断朝仓库送货,为了尽快将这些货销出去,他每天都是赶乘末班地铁下班的。当然他的同事们也一样,上司们也都抱着绝望的心情在拚命。不过这种绝望也许只是对每个人相对来说而已,全公司整体形势来看则还是十分乐观的。日本已经很长一段时期经济发展十分景气了,虽说具体到每个人都有烦恼,都在感到绝望,但这一切并不能妨碍经济的高速发展。事实也如此,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努力,各显神通地克服着一个个绝望的难题。他也一样,结婚后,他的情况有了大大的转机。药店的货开始卖得好了,虽说还不能说是畅销,但他几乎已是完成任务了。还有那些特约代销店,原来对他冷冰冰的老板们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这样的业绩,可是自己五年来的努力呀,他心里暗暗地这样思忖。但是慢慢地他才明白,其实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结了婚,有了家庭才能取得这样的业绩的。因为自己结了婚,才会有这样的责任心,才会一心一意地在公司里拚命地干下来。这是与什么敬业精神无关的,这是由于家庭这个重担压在了他身上,使得他无暇再去三心二意地动什么别的脑筋。想到这里,他猛然醒悟,这一切又是与妻子有关的,他真是只能摇头苦笑了,事到如今,自己的所有行动都是由妻子在左右着的,他感到有些郁闷,又感到有些窝囊。与上司一起去出差,与一家特约代销店的老板谈定生意后,约好一起吃晚饭。当他与上司坐着出租车到约好的餐馆包房时,代销店的老板已经先到了,而且老板的身旁还坐着一位年轻姑娘。姑娘长长的头发染成了棕色,扎成了一条马尾巴,白色的无袖连衣裙,身材修长窈窕,袒露的双肩受太阳的照晒显得与身材不太协调的黝黑。上司好像与那姑娘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这里的天气,与东京不一样吧。”姑娘对上司也好像并不陌生,空气显得有些滑稽,为了谈生意凑到一起的男人中间夹了一个姑娘。他也不好多问,只好哼哼哈哈地顺着上司他们的话语胡乱应付,慢慢地话说得多了,他总算有点明白了,那姑娘并不是老板店里的职工,也不像与药品生意有什么关系,只是老板请来陪着吃吃饭而已。看她的打扮也并不显摆,谈吐也还正派,不抽烟,看来好像是什么文具店、食品店的营业员或者是什么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似的。这样的一位姑娘干吗要叫来一起用餐?除了是这位老板的情人之外,应该别无其他的解释了。这个女人如果是做生意的,或者是为了蹭一顿高级的美餐,那么她现在应该大吃大喝才对,可她坐在席上几乎很少动筷子,而且酒也不喝。那么是不情愿,但由于某种原因被代销店的老板硬拖来的?他是满腔的疑惑,席上好几次想开口询问,但都怕唐突而将话吞入了肚里。姑娘太年轻了,才二十三四岁最多二十五六岁吧。那么应该是高中,或是毕业没几年,太可怕了,出校门才几年,这姑娘便变成这副样子。他突然有些义不容辞起来,他想挺身去拯救那姑娘,他想约姑娘出去,计算着呆会儿趁代销店老板喝醉了再悄悄地约姑娘,别再与这种糟老头混了,和我一起去玩吧,你这么年轻,应该有别的玩法,应该去别的地方,我带你去——整个晚餐时间,他脑子里都是这么胡思乱想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神情就显得心神不定,他也感到了那姑娘的眼睛好几次在他脸上游移了。或许这一切代销店的老板和上司也有所察觉了,但自己并没讲过一句不得体的话呀,果然,自始至终,饭桌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饭后代销店的老板便带着那姑娘先告辞了。这时,上司才突然朝他发问:“你认识那位姑娘吗?她是干什么的?”即使在应酬场合,他也从来都只喝一点点的酒,当然也没有人会强要他喝酒。他是心里不喜欢喝酒,不过这种举动却使他吃了整整两年的苦头。这是与一家客户的股长间发生的事情,本来他与那股长只是一般的工作交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碰到工作上的事情彼此都尽心尽责,相互见面也是客客气气。但是有一天,这样的关系则发生了变化。那是在一位年轻业务员离职饯别酒会后,人们都已散去,突然那股长站在他背后说道:“还有时间,再去喝一会儿吧!”年关将近,酒店里客人寥寥,他与股长隔桌对面而坐,他是照例很少喝酒,股长则是一杯杯地喝着闷酒。没有太多的话,他只是礼节性地看着股长独饮。突然股长叫着跳了起来:“现在,来扳手腕!”突如其来的,扳手腕!他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自己不喝酒使股长生气了,于是他赶紧点着头向股长赔起礼来。“有什么对不起的?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怎么轻易就能说对不起呢!我可没生气呀,我也没理由生气呀!我和你是工作关系没有理由生气的,我只是想与你扳一下手腕,只是想赢你,只是想在这里让你输,让你对我服气!”股长见他对自己赔不是便这么乱嚷嚷起来。他也知道这时最聪明的办法是将股长的话当酒话,可是鬼使神差地他竟真的与股长扳起了手腕,而且毫不留情地赢了。他当时只感到在股长的手背碰上桌子的一瞬间,突然一道闪电袭来,他的人连同桌子便一下子飞了起来,屁股重重地撞在地上,随即盘子、杯子、筷子、残汤剩菜等等杂物,一古脑地朝他身上砸来。第二天,他特地赶到客户公司,去到那位股长的办公桌前:“昨晚那事——”可是不管他怎么解释,那股长就是无动于衷。从那以后整个两年,一直到那股长调去别的分公司,他是一步也没能再踏进那公司的门,而且连他的电话也不再接听。从对面走来一位女士。女士目不斜视,与他擦身而过,然而只是这一瞬间,他的右手中指甲,鬼使神差地轻轻地碰到了一下她的裙摆。这是个夏日的傍晚,夕阳如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油,朦朦胧胧地照在走廊上。啊!这下糟糕了,他突然这么意识到,非常地糟糕,从今往后可能麻烦事就会找上门来了。每天在外面奔忙,老是睡不醒的头脑,本来对异性已经感觉迟钝,不,也许应反过来说才对,应该是对异性更加敏感了。这是有理由的,因为刚才就这么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裙摆,他便感觉到那女人是很丰满的了。是稍许地胖了一些,但这在常人眼里是察觉不到的。女人的身躯包裹在裁剪得体的衣服里,脖子、手臂上透着漂亮的青筋,腰束得细细的,苗条修长,线条清晰。然而只有他却知道女人其实是很胖的。这是在那夕阳下走廊里手指碰到她裙摆的瞬间?这个问题是谁也不明白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不过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明显地感到了,他是逃不掉与这女人发生关系了。果然,不久那女人就在他的面前脱得一丝不挂了,果然那女人的身子是有些发福了。但是他则无所畏了,他已经一脚踏入了一个深渊里而无法自拔了,他已经一到夜里就想与那女人在一起了。起码也该让我再看到一次圆圆的月亮吧。他每每与那女人见面,第二天总会这样地后悔。走在上班的路上,太阳已经老高,疲倦、燥热无情地朝他袭来,怕见到什么东西,他将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水泥地面上有许多黑蚂蚁群龙无首地在乱跑,但它们肯定是在为了生存而劳作。蚂蚁是他的老朋友了,他就像见到了久违的小学同学一般——应该金盆洗手了!今晚绝不能再去那女人处了!他对着蚂蚁发誓,但一天繁忙,再加上些许的这些那些的不顺心,到了夜里,他又会身不由己地朝女人的住处走去。女人是他的同事,只是部门不同。时常会装着有事,他去女人的办公室,总看到女人坐在办公桌前,弯着腰,闷着头在紧张地工作。是查账,是开发票,是给客户回信,总之女人总是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所以他看到的也总是她的背影。女人总是穿着黑色连裤丝袜,周围也许谁也不知道这女人的真面貌,可只有他全都知道,他知道女人腹部和大腿部有好些赘肉,他知道女人为什么穿连裤黑丝袜,他知道女人身上的所有一切。每想到这些,他便会有一种自毫,上班时他都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肆地笑出声来,他会扔下手里的活计跑去路边的花园里悠悠地晒起太阳来,他还会在女人面前将自己的这些感受说出来。“啊呀!你这么一说,我也一样,感到非常地自豪呢。”女人听了他的话,竟是这么一句有些恶作剧的回答。糟了,原来如此啊,女人对男人也有自豪感的啊。那么,他突然想到了——妻子也一样,她也察觉到了什么了呀。但是,妻子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到的样子。平时的话语里也没有言外之意,也许妻子的性格本来就是这样的,也许她知道了什么也是默默无语的,也许她在背地里做着各种的筹划。坐在起居室的餐桌前,悠悠地喝着咖啡,热气与晨光中妻子的脸,十分地平静,他默默地观察着甚至仔细地盯着妻子看了好一会儿,可妻子还是像石头一般没有丝毫的变化,妻子还是以前的妻子,他与妻子结婚已有三年了,以前自己怀疑妻子有外遇,可现在自己却真的有了一个别的胖女人。真是太滑稽了,这难道是事实,他真是一刻也不能容忍自己了,他为自己感到无地自容了!我真是个小人呢!差劲到底的小人,他这样骂着自己决定今天就与那女人断绝关系。说到做到,当天晚上,他就对胖女人说出了分手的意愿。“是呀,是该差不多分手了。”没等他把话说完,女人已经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这时女人也穿着黑色的连裤袜。不对呀,我与这女人的关系不应该这么轻率呀,我们应该是难舍难分的恋人呀,我怎么会这么无情无意地说要分手呢,他心里这么想着,可个嘴里却不听使唤,还是一个劲地讲着违心的话。真不可思议,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好像被什么揪住了,他好像被什么人逼迫着。实际上在讲明分手后,他心里还是一个劲地压制着再去想那女人的念头,在回家的路上,他自己开始讨厌起自己来了,他感到对不起妻子了,他没有脸再去见妻子了,他想到了离婚,可是,以前——好久以前,他就想好了——应该先去见过母亲再说。与平时一样他乘上了公共汽车,下车后从车站到家有好长一段路,他也总是喜欢走着回去的。途中有一大片青葱田,田里的土有些红色,田垅笔直整齐,看得出主人的精耕细作。葱田的对面有一间堆农具的破旧小库房,库房旁有一棵柿子树。柿子树有些年龄了,在这秋高气爽的午后舒展着众多的枝丫,树丫上结满了橘红的柿子,怕有五十、一百个吧。天空里有一大群乌鸦,默默地飞过,这群浑身乌黑的大鸟,此时望去倒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吉祥,在这蓝天的衬托下,静悄悄地飞翔着,好似一幅美丽的图画。转了个弯,马上看到家了,那个生他养他,充满着无限亲情的家,就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眶了,他加快了脚步,那家却像一片云似地飘向天空,朝着他的眼前飞来。马上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小学三年级时的他。门很重,小孩的他使尽吃奶的力气,撑开门,将一辆自行车推出了屋外。他骑上了自行车,他是去与小朋友赴约,是去文具店,或是书店,他全力地蹬着自行车,对迎面走过的已成了大人的他不屑一顾,“嚓”地一下从他身边穿了过去。是呀,我会骑自行车的呀。人到中年竟会将这样的事都忘了,想想小学生时的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再看看现在的自己,真是可怜的很啊。他禁不住地流泪了。马上回过了神来,才觉得刚才自己是迷糊走神了。“事先,也来个电话呀。”母亲已站在了他的面前。“不过,我心里是有数的,你是也该来了。”于是,他便将黑连裤袜胖女人的事情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像对好朋友诉说那样,一口气全对母亲说了。“做娘的,是不会看着儿子伤心的。”母亲听完他的叙说,并没有反对他与妻子离婚的事。晴空万里,秋天的晚霞将院子里的枯草都变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夕阳太耀眼,连躺着的狗都起来,伸着懒腰,忘记了叫唤,默默地观望起那夕阳来。狗的身影在金色的枯草地里投上一条长长的影子。枯草地的下面,埋着三十多年前他儿时玩过的小石子,碎沙粒,还有打碎的碗片,以及其他的什么玩具。他的记忆在飞旋,回忆起好些事情,甚至是搬到这里以前的事情,他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到这个家,思绪竟会如此无拘无束,这是一个谜。他感到自己这一辈子也无法解开这个谜。不,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自己的思绪无拘无束,也许只是他太喜欢这个家了,以至于他将自己整个童年的事情都错误地装到了这个家里。是的,仅此而已!“那位女人很胖,我认为完全是你自己的感觉错误而已!”在他告辞母亲回去时,母亲突然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他一句。不想把家里的气氛搞得很紧张,他将妻子约去了一家宾馆。这宾馆年以前就已开业了,很小,但很出名,因为在他出生后不久的一年,有一位外国的高官在这家宾馆里自杀了。所以这家宾馆也随之名声大增,家喻户晓。等到他到了那家宾馆,才心里暗叫糟糕,说来也许难以令人相信,这里竟是他与那位穿黑色连裤袜的胖女人经常约会的地方。自己真的在这里有过风流韵事?自己真的对那胖女人动过真情?他自己也已经说不明白了。此时此地,他只感到一种焦虑,一种无奈,竟会糊里糊涂地将妻子约到这里来,这样的混账,这样的疏忽,他真正是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到了约定的时间妻子还没有来。时间不早了,但他肚子却并不饿。他坐在大堂的酒吧里,好几次服务员来询问要些什么,他再也不好意思干坐着了,只好说什么也不想要,如要收钱,将发票开过来好了。这样总算把服务员打发走了。喝上一杯饮料,或者吃一些什么东西,应该说何尝不可,但他心里知道,这么一来,就会又使他想起那个胖女人来的。大堂里大理石的地板,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显得光芒耀眼,桌子上的蜡烛泛着刺眼的黄光。约定的时间都过了四十分钟,妻子才跚跚来迟。下身一条灰色粗花呢的套裙,上身一件厚厚的毛衣,再加上一顶大大的绒线帽将头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外面其实并不太冷,妻子这副打扮,是不是以前他没发现,妻子其实是一个非常怕冷的人呢。“因为洗了个澡,晚了。”对于迟到的理由,妻子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听了心里转念这算什么理由吗?这其实是妻子对自己不屑一顾,其实是明显地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他这么想的当儿,妻子已对服务生在说话了:“来一客咖啡饭和一份三明治。”看来妻子的食欲很旺啊。也不等他说什么,妻子已经风卷残云般地将两盘东西扫了个精光了。从未看到过妻子的如此吃相,看来是不是有病啊。吃完了东西妻子总算又朝着他说话了:“我是有喜了,不会错的。”接着又说了一大串的话,使他确认,妻子肚子里的孩子父亲肯定非他莫属了。哪天晚上他是记得的,他是与妻子在一起的。现代科学和医学的常识使他不能有一点异议,但不知怎的,他心里则隐隐约约地有些许的保留意见。当然这样的保留只存在了五分钟,说长一些也就十分钟吧,马上他便只能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声的笑来应付面前的妻子了。这样的结果,实在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他心里明白,可嘴上又说不出来,真是太窝囊——他这样心里恨恨地,突然感到自己仿佛已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感到时光在倒流,回到了新婚那天的早晨,他在池塘边看到的那一幕,池水里有一个庞然大物,别人都看得清,只有他却偏偏看不清,或者反过来说,别人都看不清,只有他看得清,他突然感到孤独无援了,一种孤独的忧伤紧紧地将他裹住了。妻子坚持要用母乳喂养女儿,这是一种原始的概念。妻子坐在沙发上,左膝盖衬着婴儿的头,撩起自己衬衣,将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身子手脚也一动不动,只是小嘴巴一翕一翕地有规则地机械地蠕动着。是呀,现在这婴儿是在吸着这母亲的奶啊。他出生的时候,记得婴儿都是喝奶粉的,但由于发生了不少的问题,最近又恢复流行吃母奶了。是的,他的女儿不需要任何现代文明的,她只要靠着她母亲的奶水,会长得健健康康的。真是太棒了,可是理智地想想,这孩子可是伴随鲜血和疼痛从她母亲身体分娩出来的呢。生她时,母亲可是忍受了整整两天的阵痛折磨。“虽说并没有想到自己要死,但那种疼痛,真是比死还难受啊!”妻子的这番话使他想到,这个时代,再过十五年,20世纪就要结束的时代,科学发达,人工受精,无痛分娩各种新科技的开发,但孩子是要从人的身体中生出来的这一事实,看来是不会被改变的吧。那么也就是说,时代再前进,这一原始的东西是无人能否认的吧!女儿每晚要哭好多次,每天晚上当女儿睡着了,他与妻子躺入被窝里,那种安静也是短暂的,一天劳累下来舒舒服服睡一觉,以及新婚时夜里在那橙黄色的夜灯下美好的氛围已经是久违了。现在的家里可谓是草木皆兵,夜里一有风吹草动,一有哪怕是微弱的声响,女儿马上就会哭起来——马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妻子已跳起了身来,抱起了睡在两人中间的女儿,然而女儿好像还是不耐烦,毫不客气地放声大哭,声音像决堤的洪水,夜深人静之中格外刺耳。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往往只是躺着,半睁着眼睛,默默看着妻子将女儿抱去起居室,一边哄着,一边给她换尿布,然后还要喂奶,还要抱着女儿在屋里转圈,嘴里还要哼些催眠曲,所有这一切妻子都是在半醒的状态下进行的。她喂奶时自己的眼睛是闭着的,她转圈时步履是摇摇晃晃的,她哼曲子时是不知让谁听的。总算女儿又睡着了,于是得非常小心地将女儿轻轻地放回到床上,看着女儿舒坦地真的睡着了,妻子才会放心地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可是没过多久,又是什么风吹草动,女儿又会奏起英雄的赞歌,妻子也就只能义无反顾地又重复一次做过的一切——换尿布、喂奶、抱着转圈、哼催眠曲……然而人的精力是有限度的。每天晚上这么折腾,一次、二次、三次是到极限了,第四次女儿再哭、再叫、再嚎,妻子已像死猪一样,动也动不了了!太累了,太冷了,太困了,妻子自己也成了婴儿。每晚都要闹到差不多黎明四时,整整有三个月,到最后只好由他来代替妻子了。比起妻子来他的动作总是不紧不慢的,所以往往女儿就不高兴了,抱在他的手里哭声总是不间断的。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哭呀!为什么不想睡呀!尿布又不湿,奶也喂饱了,是发高烧了,是不舒服了,还是心里有什么不满意呀?你的父母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自己也已精神恍惚,无精打采了——他心里一个劲地念叨,也不知说给谁听。有时候女儿还会与他开玩笑,会用小脚踢开被子,从他手里挣脱,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婴儿竟有这么大的能耐,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双手去抓女儿,但女儿已逃出了他伸手的距离,滑到床垫外的榻榻米上去了,女儿不哭了,却与他玩起捉迷藏来,他抓了几次没抓到。他拚命地伸长手可奇怪的是竟连女儿的身子都碰不到。这样,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当银色的晨曦透入窗户时,当妻子女儿进入梦乡时,当睡魔强力地朝他袭来时,他则必须要起身了。早饭也没时间吃,连茶也来不及喝一口,他便步履蹒跚地上班了。正好这一年,“广场协议”①后,政府短时间地采取了提高日元汇率的政策,本来一美元兑二百四十日元,这冬天里一下子日元涨过二百日元,过了年最高涨到一美元兑一百五十日元呢。同时为了拯救由于日元升值出口受损的国内企业,日本银行不断地降低了利率。结果,房地产、建筑业、汽车行业为主的国内很多企业形势大好,内需也大大地激活了。他所在的药品行业从客观的报表上看也是欣欣向荣,但实际上对每天在干活的他们来说,形势也并不是那么乐观的,换句话说,为了挣一些钱,也还是要花出相当的劳动的。新的产品不断推出,订货成倍增加,于是加班加点也成了家常便饭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白天不得偷闲,晚上又要为女儿所累,睡眠时间就非常地宝贵了。几乎是不分场合地一年四季他都是睡不醒的样子。开会时他打瞌睡,会议结束了,他还没有察觉。大家都走了,他一个人还在会议室打瞌睡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可是女儿是他的希望,尽管知道回去晚上又睡不好觉,可一下班他还是匆匆地朝家里赶。看来孩子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弱者,而是名副其实的能促进社会经济,加强大人间关系密切的强者呢。每个家庭里只要有了孩子,都会这样的,他与妻子一切以女儿为中心,时间、金钱都在所不惜,女儿至高无上。至于那位黑连裤袜的胖女人,他已经有一年时间无暇去想她了,应该说是彻底地分手了。他与胖女人前后交往了三个月,现在想想这真是个赔本的生意,幸亏有了女儿,要不这生意还会可能亏得更大呢。是女儿拯救了他。瞒着妻子,他心里是非常地感谢他的女儿的呢!然而,女人非常执着地又在他的面前出现了。有一次在客户的接待室里,对方的部长为了取什么资料暂时离开的时候,一位长发高个的姑娘,趁机进来了,理由是为他倒茶,可行为却十分地挑逗,姑娘用冰冷的指甲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浪声地笑着出去了。又有一次在公司的电梯里,本来五六个人的电梯里突然只有他与一位年轻姑娘了,像是新职员,崭新的藏青制服,他从来没见过。姑娘有些难为情地低着头,可嘴角却明显地露着微笑,而且突然抬起头瞟了他一眼,身体还朝他靠进了一步。开什么玩笑!别小看了老子啊!好容易与黑连裤袜的胖女人分手了,老子可不会再这么轻易地入你的港。已经三十五岁了,女人怎么还会找上门来,仅仅为了找乐趣,可在他身上找到的也许只有失望,那么说有别的企图,不知道,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女人,他只好时刻防备着,像避瘟神似地从这些女人身边逃走。可是世界的事情往往是不以人们的意志而转移的。终于在一个夏天的夜里,事情发生了。已经是深夜12点多了,回家的末班电车里,车门边站着一位少女,个子与他差不多,或许实际上要矮一些,秀发披肩,苗条的身材,一袭天蓝色的连衣裙,但是引起他兴趣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少女带着的一副太阳镜。茶色的边框,小小的镜片,给人一种高雅的感觉。而且是深夜,在电车里为什么不摘下眼镜呢,是想遮掩什么,还是一种自我感觉的表现。不过在他的眼里,少女的这种打扮是非常地时尚,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少女是他理想中的女人。至今为止,他的人生中一直在寻找理想的女人,可从来也没找到过。可是今天碰到了这位戴太阳镜的少女,他感到不用再找了,这绝对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女人,她的美丽尽管只是萍水相逢,他已经能确信无疑了,不仅仅是外表,而且性格脾气也一定是完美无缺的。也许有人会说他的脑子有问题,可他不这么认为,一般的场合人们判断一个人往往强调不仅要看外表,还要注重内在,但他们不知道人的外表往往与内在是有着相通的地方,总而言之,他对少女是一见钟情。只看了她的外表,便认定内里也是绝不会差的。他的目光再也离不开那少女了,连车厢里的乘客也察觉了他的异样。他干脆站到了少女的面前,双手抱在胸前,电车有些晃动,可他保持着笔挺的姿势,始终看着少女,少女也面对着他,但眼睛是不是看着他则不得而知了,因为她是戴着太阳眼镜呢。这样在电车里邂逅一位美女,真是如做梦一般,如此的好事,他都有些害怕了。不过马上就要到自己下车的站了,马上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了。今天这一天当然已过去了,面前的这位美女给他的灵魂震动也会随之淡忘,最多一个星期吧,美女的形象便会在他的脑海里烟消云散了。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证明此时的他还是有些理智的。可是当电车真的到站时,他开始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了,车门打开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了他的脚应该踏上月台去的,可是太奇妙了,当车门重新关闭时,他真的惊奇万分了,他并没有下车,他的人还在车厢里。太阳镜美女还在他的面前,她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终于电车到了终点站,混在嘈杂的人流中,过了检票口,他故意落后美女一步,跟着她朝前走去,街上静极了,像在坟场里一般,没有汽车,只有路灯发着白灿灿的光,光里飞舞着一群群蛾子什么的小虫。不知怎地他突然感到美女的腿有些不好,这从她的走路姿势能作出判断。美女左手拎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蓝色拎包,她应该察觉有人跟在后面的,但却连头也没往后回顾一下,他真的有些沉不住气了,这美女一声不响,但却有一种无声的威势,他感到今天,不!应该好多年以前就已注定好了的,他看来要成为这女人的俘虏了。终于到了女人的住处,她打开房门,回身招手让他进屋。屋里打开了电灯,总算她摘下了脸上的太阳镜,他不由得怔住了,这是张与他想像中大相径庭的脸。当然绝对是谁都不会有异义的美女。但太阳镜摘下后露出的眼睑和眼角,已经明显地下垂。她已经不是什么少女了,然而那目光则是太温柔了,流连顾盼的双眸,一下子将他击倒了。是的,本来他是有着心理准备的,准备受她的冷眼,准备受她的做作。但是他错了,他现在看到的是这双眼睛,使他完全没有一丝一豪的陌生感,使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妻子的存在——他没什么后悔的了,他是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奴隶了,太阳镜下的这双眼睛已经彻底地将他俘虏了。那天晚上他住在了太阳镜美女的家里,他感到与黑连裤袜胖女人相比,太阳镜美女真是太称心如意了。首先他没有什么顾虑,也没有什么压力,高兴了可以每天见面,有事了可以几个月不通音讯。他们在一起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有时仅仅在一起吃一顿饭而已,所以与这美女在一起,他没有一点的精神负担,非常地轻松愉快,从而行为也就颇是潇洒倜傥,这样的恋情,真是太理想了——所有庸俗的男人所具有的这些想法,他也是不能脱俗的。真所谓运来推不开,自从交上了这位太阳镜美女后,他的工作也顺当起来。虽说还是每日忙个不停,但他的心情则愉快多了。每天面对着同样是一大堆难解决的问题,商品质量不好呀,客户投诉呀,但他处理起来则顺手多了,于是公司里他的人气很快上升,不知不觉他的业绩已是人人侧目了。工作顺利,生活也愉快。女儿已经两岁了,终于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说要带女儿去什么地方玩玩了,于是他便向公司谎称生病,请了一天的假,一大早与妻子一起带着女儿乘上了电车。现已是暮冬,离春天不远了,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从车窗里望出去,路边那些刚栽下去的樱花树的枝丫上,花蕊披着晶莹的朝露,在晨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对面坐着一位老头,黑大衣裹着身子,在阳光明媚的车厢里悠然地闭目养神,他也许是赶着去公司上班,但此时此刻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尽情地享受一下无忧无虑的舒适,身边座位上的高中女学生,她对面的老妇人以及那位脸色苍白、清瘦的男人,车厢里的所有这些可能再也不会见面的人们,都在神情木然地似睡非睡。他们一家在一个游乐园车站下了车。两岁的女儿也知道今天是个撒娇的好机会,所以她毫不留情地双脚离地,将自己的整个体重交给一左一右的父母手上。这是个好久以前就有名的游乐园,可问起别人却有好多人不知道。再加上不是双休节假日,路上和车站都很冷清。会不会是游乐园休息,白跑一趟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心里这样思忖着,可实际找到游乐园门口,却见园门口排队买门票的游客还着实不少呢,大多是像他们那样家族游客,还有就是中小学生们。“现在是学校放春假。”妻子这么咕哝着,是呀,这些学生都是来春游的呀,他恍然大悟。不!尽管他已人到中年,学校要放春假他还是不会忘记的!自己学生时也是享受过这样的长长的春假的,今后几十年,女儿也会享受如此恩惠的——当然也有青春期的烦恼、迷惑、失恋、痛苦、欲望、彷徨、邪念、怯懦,等等,等等,人生的酸甜苦辣,都会装在时间这个五味瓶里,一古脑地塞到你的嘴里,你对此必须如河马般地张大大嘴将其毫不保留地吞进肚子里,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游乐园不知何故是建在一个很陡的山坡上,游玩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新奇,无非是些老式的旋转木马,过山车,妖魔鬼怪游戏房,动物、昆虫形状的游车。从缆车上也许可以将整个游乐园一览无余,窄长的场地,设计极不合理也是一目了然的吧。他们进入游乐园,突然迎面出现两个长毛绒动物,一个是兔子,一个是狗熊,女儿见了吓得一下子“哇”地哭了起来,无法,他只好买了一根棉花糖,哄着女儿坐在了草地里的长椅上。淡粉红的棉花糖,碰到女儿的小嘴巴,被热气一烘,又还原成了金黄色的蔗糖。阳光下的晴空,干冷的空气凝固了似的,吹来的轻风,带来一阵阵很久以前曾闻到过的花香。有四五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寻找着食物。脚下湿润的枯草间,结着星星点点的霜珠。这霜珠已几十年没见了,他不由得感慨万千起来。这时女儿突然动作敏捷地从椅子上跳到了草地上,她或许想听听踩踏霜珠的声音吧,不停用她的红色小棉鞋,将霜珠踩得“咯吱咯吱”地响,节奏性很强,就像一曲动听的歌谣。“怎么样?”女儿懂事地夸耀着,朝着他,朝着妈妈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与妻子也会心地笑着。于是女儿兴致更高了,使劲地更加卖力地踏起霜珠来。又响起了一阵音乐般的声响,许久女儿才像完成了一桩光荣的任务似地兴高采烈地回到了他们的身旁。在小卖部里买了盒饭,坐在长椅上吃完后,他们便在游乐园中游荡起来。“这地方才两岁的孩子没什么可玩的。”转了一圈,他得出了这么个结论。妻子也表示同意,看了一眼女儿,点了点头。于是便跟着人流朝出口走去,快到出口时,突然妻子却停住了脚步:“好容易来一趟,那空中缆车起码得去坐一下吧。”妻子的手指着山顶上的方向,可话音则好像从一个不知什么遥远地方传过来似的。——是了,原来如此,他突然想到自己家的窗口也许能看到这缆车的,是的!不会错的,结婚,搬入那新居六年来,妻子每天都能看见这缆车的。怪不得妻子说话时,目光总是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似的,原来她是看这缆车看习惯了啊!——可是,马上他便清醒了,他家是南窗,这缆车是在北面,他家的窗口是不可能看到这缆车的,胡思乱想的,脑子有毛病啦!他不由得苦笑着自己,责备起自己来,同时他的脚也身不由己地跟着妻子,跟着游客人流朝山顶上走去。抬头望着那直冲云霄的庞然大物,他开始数起那大圆圈上的吊篮来。总共四十六个吊篮。四十六?四十五的话一个圆圈度是可以除得尽的,可多了一个,四十六,为什么呢?他又数了一遍,没错是四十六个,于是他突然冒出一个奇妙的想法,要去坐在那最后一个第四十六个吊篮里,他认为这吊篮一定会给他带来好运的。可是哪一个才是第四十六个吊篮呢?算概率,算度数?都不对!可以说哪一个吊篮都可以算是最后一个的,要是这样,不是哪一个吊篮都能给人带来好运吗?——太可怕了,女儿哭着不想坐,可缆车工作人员则无情地关上了缆车门,将他们三人与整个游乐园隔离了开来,于是他们只好乖乖地坐在这笼子似的窄小空间里。怕也好,哭也好,你都得老老实实,你都得屏弃一切杂念。紧张也罢,兴奋也罢,你的身体已离开地面,迅速地朝上升去。总算到了顶端,俯瞰下面,才知道刚才在下面想像中杂乱无章的距离分布得很开的整个游乐园的各个游戏场所,原来是按一个扇子的形状分布的,还是十分有规则的呢。他心里这么想着,无意看了一下身边的妻子,发现妻子却并没有在看什么风景,她的目光望得远远的,那里是他们乘电车来的线路,有河流,有铁桥,有绵延不断的房子,这些景色本来应该是各具特色、千差万别的,可现在从高处望去,所有的大厦、公寓、商场、高尔夫练习场、工厂、学校、公园、森林,都不可思议地雷同了。在这刚刚西斜的午后阳光里它们都已不分彼此,相互平等,就像一幅泛黄的老照片。

(插图:日本插画师,三国芳郎画作。)

这天傍晚回到家里,他突然很想与妻子说说话了。于是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妻子搭讪起来,谁给女儿洗澡啦,玩了一天累了,晚饭不用做了出去吃吧,可是从头至尾,都只是他一个人在说话,妻子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答一句话。也许是生气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也习惯了,并没往深处想。翌日起来,妻子也没与他说一句话。再等到妻子与他说话,那已是十一年以后的事了。……

①广场协议,是于年9月22日在纽约的PlazaHote召开的美、英、法、德、日五国财长会议上达成的一项协议,主要内容为平衡各国货币兑美元的汇率。

第届(年)芥川奖获奖作品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年2月)

图片来自于网络

三國芳郎北海道出生,大調和会運営委員,日本児童出版美術家連盟会員,日本美術家連盟会員。作品有『東京街角細見』『東京下町細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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