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便是绣球,也叫做八仙花的。三个名字都很好,但最美还是紫阳花,把梅雨季节里点亮的秾丽色泽很到位地描述出来了。此花在东亚温暖地带广有分布,然而日本人好像对它尤其的偏爱,但凡提到夏季的时令风物,紫阳花必不可少,时至如今已近乎成为日式田园生活的一大象征。殊不知「紫阳花」这个词却是从中国传去的呢,来源则是白居易的一首小诗:
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
虽然后来有日本学者考证说,他所写的或许是丁香花——因为白大诗人在序言里有说「山花一树,色紫气香」——而绣球既无香气,又不高大成树,不过这也不重要了。日本文人推崇白氏诗歌,总是不争的事实,他们读到这一句觉得很好,紫阳花的名字遂就此叫开;而这三个字回归祖国为众人所知,也不过是近些年的事情,打的还是和风的名号。所以每每看到网上那些古风穿越小说里写到紫阳花,我都很想笑……白乐天先生若泉下有知,会不会也忍俊不禁呢?
(日本各地的紫阳花。公认欣赏紫阳花的「名所」主要集中在京都、镰仓,另据说冲绳亦有大片紫阳花海分布。图出处已轶,见谅。)
不过老实说,光是凭我自己的理解,一直不大想得通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紫阳花。它生得如此圆满富丽,性情还十分皮实顽强,好像并没有日式文化惯常的纤细哀愁。可是他们对它的爱似乎根深蒂固,早在紫阳花的名字尚未流入东瀛之前,已经有不少和歌与俳句以此为主题了。那个时候它的几个名字都很怪:譬如「集真蓝」「味狭蓝」或者「安治佐为」「阿豆佐为」,后两者应是音译:总而言之都是形容其簇拥的花型和优美的蓝色调。的确提到紫阳花,约定俗成能想到的都是那股郁郁的蓝紫色:在日式花语里,它意味着「背叛」和「善变」——蓝色的花,如果喂它一点碱性的东西,就会变成红色——所以他们也叫它「七变草」来着;好像《万叶集》里就有那么一首诗:
树木静无言,无奈紫阳花色变,迷乱在心间。
至于我自己喜欢叫「紫阳花」,倒是另外一个原因:「绣球」作为植物的名字使用,实在太乱。凡是长得圆滚滚好像绣球般的花朵,都能冠以这个名字,一来二去,说的人虽然自己心里清楚,听的人恐怕就不知道是哪一种了……譬如「洋绣球」,其实是天竺葵;「天蓝绣球」,其实是针叶福禄考;还有我们在春天里见过的木绣球——这倒是正儿八经的大名了,古人也用的最多:诗词里面但凡提到「绣球」,说的多半都是它,花色洁白、株型高挑、春日开放,故有「绣球春晚欲生寒,满树玲珑雪未干」之句。此君虽然看起来和紫阳花的花型很像,但它们俩并没有丝毫的亲缘关系,所以也有人认为紫阳花并非中国原生,而是后来由日本传过来的。嗯……怎么说呢,毕竟除了白居易那一首很存疑的诗,关于紫阳花最早的记录也不过是在清朝。这也并非无稽之谈的。
(紫阳花的渐变色。在不同的开放阶段、生长环境下会出现不同的花色。从前一般认为酸性土壤中花色为红,碱性则为蓝;但后期诸多研究认为这一说法并不可靠。目前看来,这涉及到花瓣中花色素苷与部分大量/微量元素之间的微妙变化,详情有待方家考究。)
不管怎么说,紫阳花本身的确有讨人喜欢的理由。此物分外喜湿,只要给它充足水分,几乎就没有长不好的;就连拉丁学名Hydrangea,词义原本也是「水容器」的意思。这也难怪它在梅雨季节的江南最为如鱼得水,非要所有人都被连绵的阴雨下得没有了一点力气,它却开到最蓬勃高调的时候。
有几年我住在山里。入了夏,早晨被滴滴答答的雨水弄醒来,身上盖的薄被潮叽叽的,就算洗漱了吃过早餐,整个人也好像没有睡醒一样的迷离懒散。撑着雨伞走在一片水雾朦胧里,浓郁翠绿的树荫肆意流淌,就能看见路边那些开到盛时的紫阳花,硕大花球如同随时招架不住一般一直快要垂到亲吻地面,而青石板上,湿润的水洼倒影泛着细腻的微光,落下的红粉蓝紫的花瓣还在那里滴溜溜打转……一切这样和谐。那很鲜丽又阴晴不定的样子,果然叫人想起日本古典文学里的仕女:穿着盛装十二单衣,头发很整齐而有光泽地梳着,脸色却始终隐晦在竹帘后面——大约就是那时候,开始明白为什么日本人这样喜欢它:在因为下雨无法出行,也一直要苦恼晾不干的衣服和容易发霉的食物器具的时节里,紫阳花的色彩好歹让这些都显得不那么漫长,甚至成为一种值得细细去体味的触手可及的享受。以至于后来客居北方,我揣着一颗始终不适意的游子的心,竟然分外想念那些湿漉漉的日子,浸泡在紫阳花的颜色里。
紫阳花爱水,但自然风干后,做成干燥花,样子也分外好看。色彩里有一股意犹未尽,沉郁而低调的复古感觉,本来丰硕的花球也变得轻飘飘起来,冬日里插几枝在暖色的灯光下,很有味道。从这个角度来说,又很适合另外一首和歌了:
紫阳花绽放,朵朵不败永绵长,思君在心上。
(风干后的紫阳花。常用于vintage风格的花艺装饰中。图出处已轶,见谅。)
※本文收录于年新作《节气手帖》。若你有意阅读,真是感谢~
本期编辑:娟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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