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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园圃母亲的花

唐焱

母亲到岳阳来的第三天，父亲打电话过来絮叨家中的鸡鸭猫狗。因为近两年耳背，过去说话沉稳内敛的父亲几乎是扯着嗓门在“喊”，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母亲的手机听筒里蹦出来：屋里咯大鸡是十二只吧？细鸡仔是十六只吧？昨晚都进了笼，今早出来都吃了食……

母亲在电话这端听着，说：鸡要赶到屋后竹林里去嘞，莫等它们到园里去啄刚种的菜。父亲大声应答：放心啦，冇去哦……接着又问：你哪天回来？

母亲听出父亲盼她早点回的意思，有点小得意，说：怎么呢？我才住两晚哪！女说要我住个把星期呢！

父亲汇报道：告诉你咯，你的山茶花花苞长好快，住个把星期回的话，只怕花都要开咯！母亲咪咪地笑，却没好气地说：什么叫我的山茶花啊，还不是帮你栽的?

我听到父亲在电话里呵呵地笑：好好好！是我的。你这人呢，平时老说这个菜是你种的，那个花是你栽的。一说是你的呢，你又说是帮我栽的，那往后你看这些花花草草就要经过我允许啦！母亲说：我只怕还要花钱买你的花看噢！你好多年餐餐吃我煮的饭、我种的菜，你经过我允许了没?

我在一旁听着，感慨父母这种用了大半辈子的交流模式，慢慢记起诸多关于父母与花草园圃的往事来。

记忆中，母亲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她做一切农事的出发点就是两个字：实用。对与吃穿用度无关的事，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当不得吃当不得穿，哪有工夫搞那些空路子！

父亲则完全相反。他一生好饮酒，喜读诗，爱侍弄一些花草果木。如果要作“月亮与六便士”的选择，母亲会毫不犹豫地选后者；父亲呢，则必选天上的那一轮明月。父亲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母亲马上怼一句：明天就去“斫”点肉来，看你不吃肉，坐哒竹林里去吹凉风不?我们姐弟几个在旁边听着，哈哈大笑。父亲却很认真的又来一句：春花秋月，夏竹冬酒。将来我老了，就种一园子花，栽几丛竹，赏一下月，喝两杯酒，粗茶淡饭，做一个诸事不理的“闲老子”，几得好！

实际上，还没等到做“闲老子”，父亲便辟了一块园地来种花。

那是我读小学六年级时的一个夏日，父亲突然捧着一大蓬连根带枝叶的白菊花回来，说是要在地坪里辟一块地来栽花。“卫生院盖单车棚，挖掉一大片菊花，我捡一抱回来栽哒试试，看栽得活不……”没等母亲问，父亲就一五一十地交待了花的来路和他的打算。

母亲却不同意——山里人家，独门独户的，地坪本来就不大，夏天要晒早稻和小麦黄豆豌豆，要堆麦秸豆梗和柴草垛；秋冬季要晒晚稻、红薯丝和萝卜干白菜干，地坪算得上寸土寸金，因此母亲说：有那空地空劲，不如整个园子给我种菜！

父亲并不懊恼，开始“贩卖”他的“诗经”来说服母亲，这是他惯用的应对母亲的的法子。他说：菊花好呢！明目清火，花又香，开的日子又长。郑板桥写诗就说“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陶渊明也有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就在地坪边上占一溜子土，栽那里一不要你的饭吃二不要你的茶喝，有什么要紧呢！说着就进屋拿了锄头拨弄起来。

母亲只好睁一只眼闭一眼，恨恨地说一句：这么热的天，我看你栽得活咯。父亲一听，就用枝叶浓密的翠竹条交叠缠绕，給花丛搭了一个凉棚。

此后的十天半月，父亲早晚必做的事就是观花浇水，经他几番费心费力，一丛不合时宜移栽的菊花，竟然在我家地坪一角活了下来。

其后两年，父亲陆陆续续从别处“讨”来了美人蕉、夜来香、水仙花、月季、节节高、鸡冠花、牵牛花等花苗或种子栽种，花草的地盘也就慢慢扩展，最后足有两张八仙桌面那么大。接着，父亲又用红岩山石砌了一圈犬牙交错的栅栏，整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园圃。也许是草木有灵，也许是父亲作为农人天生有侍弄植物的本领，加之农村栽种的花草多是不娇贵的“贱物”，故两年以来，父亲的“花事”倒也景致不断。不知不觉地，我们几个小孩也加入了栽花种草的行列。

父亲于是越发沾沾自喜，不时在母亲面前炫耀：张师傅，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花呢？母亲又一句怼：花栽在地坪里，眼睛长在我身上，我哪天想看不能看?莫非你还不准我看不成?

其实有好几回，父亲不在家，母亲便给花浇水，除草，捕捉匍匐在花叶上的瓢虫……只是她从来不说。

每每父亲说到“我的花”，母亲便撇撇嘴：谁不知道是你的花，干脆要它们都跟你姓唐，省得别个不晓得是你的。父亲拍着手笑：要得，要得，伢崽四个都姓唐，花也姓唐，几得好！——从此，我们就管这些花叫“唐水仙”、“唐牵牛”……及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家里翻建新房，拓宽了地基，父亲便打算在庭院的中央修两个更规整的园圃，专门栽花种草。

这一回，母亲没有反对。等到房子竣工，两个椭圆形的大花圃也一左一右安“坐”在地坪的正上方了。来年正月十五刚过，父亲就去邻近的浏阳买了月月桂、山茶、七里香、含笑、罗汉松等花木，又将翻建房子时母亲寄“养”在别处的花草老蔸移栽进来，一时间，两个园圃草木间植，竟有了一点园艺的趣味。

父亲对我们说：张师傅这回表现不错，我们是不是要让这些花儿也姓一回张呢?母亲回一句：做哒好事，我才不在乎它们姓张姓唐呢！不过我们都看得出，母亲的眼睛和嘴角漾着满满的笑。

父亲居然把我们拉到花圃前，煞有介事地分好，哪几种花姓张，哪几种树姓唐。末了又说：你们的娘呢，最怕冇吃冇穿，要是以前，这么两大块地，你们说，她哪里肯给我种花啊，八成都要做成她的菜园……

确实的，一直以来，我们都见惯了母亲的务实和父亲的浪漫，理所当然地觉得：菜园是母亲的，花是父亲的。我们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一归属会倒过来，变成父亲的园圃母亲的花。

年夏秋之交，一场意外带走了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走进婚姻殿堂的小妹，父母双双一夜发白。母亲更加，日日夜夜只是哭，不出几天，就精神恍惚、形容枯槁了，任谁开解都无济于事。

那时学校已开学，弟弟妹妹也各有其事，姐弟仨都没法久留，父亲说：你们该上班的回去上班，该做生意的回厂里去做生意，你娘我来管。

但是，母亲的状况几个月都没有什么好转。从来不向儿女言难诉苦的父亲在怎么办啊？你娘天天晚上一哭一个通宵，爸在边上听着心里难受啊！这么下去她人会垮掉啊，你要有时间，回来一下吧！

回到家，我看到两个花圃的一大半变成了空地，只剩下月月桂和罗汉松，外加正开着的菊花和节节高了。父亲说:我把这花圃改成菜园，种菜摘菜都方便些，你娘这个样子，我得守着她。

我心里一阵难过：那你的花呢？父亲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花又当不得吃当不得穿，栽多栽少不要紧。我过去没种过菜，现在替你娘接手种点菜挺好！

为了让母亲走出深痛，数十年坚称“锄园布菜是女人之事”的父亲拽着母亲当指导，向她一点一点地讨教，又将自己的花圃经验移用，不到两年工夫，练成了园中里手：不仅花圃改作的小块菜地瓜瓞菜盛，就连一度荒疏的老菜园，也慢慢恢复如旧——母亲的菜地就这样易主，变成了父亲的园圃。好胜又好施的他开始向乡邻炫富，逢人必言“我的瓜”“我的菜”“我的园圃”。他说：你们谁要什么菜，只要我园里有的，就只管来找我家张师傅“讨”咯，女人家来跟她扯一下谈，邀她到园里摘些菜，她就过得畅快些……

借助时间的流逝洗涤，得益于弟媳妇的孝顺体贴和小侄女的承欢膝下，母亲被生活一点点安抚，又有了一些生的乐趣。我们小心翼翼地将往事尘封于心，只祈愿饱受艰辛苦痛的父母晚年能像父亲早年说的那样，做两个花前月下诸事不理的“闲老子”。

可是，没过几年，父亲患上了前列腺炎，吃药打针无效，最后不得不动了手术。手术后，医生交待：禁辛辣，多活动，莫久坐。父亲一下损失了两个喜好：饮酒和打牌。他愁眉锁眼地说：又没得力气作田种土了，村上的事也不归我管了，牌也不能打了，这日子以后怎么打发呀？母亲说：你不是说老了就想做个诸事不理的“闲老子”吗？实在想做事，就把屋门口的菜园改回来，多种些花草。

没几天，母亲就把园圃的瓜菜清理了，同时在靠厨房的地坪右侧新整出一个小菜园——因为父亲说，“菜园不能没有，你也年纪大了，太远的地方摘菜不方便。”

第二年开春，母亲就催着弟弟买回了父亲曾经移除的月季、山茶和新添的金桂，之后又种了牵牛花和满天星。母亲居然学着父亲的样子，一早起来就在园圃边左看右看，并像父亲当年那样，称这些花草为“我的花”。父亲呢，被母亲“驱使”着，今天给这个修一下枝，明天给那个整一下土，他一边劳作，一边半笑半恼地说：你这是把我当长工啊！儿子你不使唤，女儿你不使唤，就使唤我……母亲一句怼回去：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我皱眉喟叹：娘，你跟爸讲话，为啥硬要这么冲呢？

弟媳妇就笑：姐，爸妈怼习惯了的，不随他们，反正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爸接过话头说：你娘几十年都这么吼的，我是懒得理会咯！人生眨眼一辈子，计较那么多干嘛。娘在一旁听着，啥也不说。

如今，年过七旬的母亲依然改不了两点：爱干力气活，爱怼我们的老父亲。父亲说：两公婆过日子，哪能事事合心合意哦！还不是彼此谅解、相互搀扶着走过来的。过去我要一溜子地栽花你娘都不肯，如今她的花比我还种的好些！莫看她几十年对我吼吼巴巴，实际是最怜惜我咯……此时此刻，我回顾着这些往事，听着母亲在电话里一句又一句地“怼”着父亲，几多感慨，又几多欣慰。

几分钟后，母亲挂了电话，语气平淡而坚定地说：我明天要回去，你爸说，家里的山茶花要开了。

我没有挽留。透过母亲静坐着的身影，我依稀看见，父亲开辟的园圃里，母亲手植的山茶花开朵朵，父亲和母亲并排坐在庭院，观流云晚照，看花开叶落……

作者：唐焱

编辑：符烨制作：金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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