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诗档案胡香

白癜风好了应该要注意什么 http://pf.39.net/bdfyy/

按语:

延安诗档案是在梳理新中国成立后延安籍,或者在延安生活、工作过的诗人。每期一个诗人的代表作(尽可能有长诗、组诗)+简历+照片+评论组成,为了使资料的完整性,可能每期稿子的体量很大,我们不求阅读者完整地阅读,但求为以后做研究的提供一个重要的线索链。

延安诗会的同仁永远是诗歌的义工。

目录

胡香自选诗(一)/胡香

胡香自选诗(二)/胡香

把万物的秘密抱在怀里——胡香诗歌访谈/王可田

一个无法解读的胡香/尚飞鹏

穷了岁月,富了沧桑——我读胡香/文兰筠竹

诗心以及诗人的皈依境/宗霆锋

胡香简历

胡香自选诗(一)

胡香

苇河散记(16首)

此景谁能厌

独身静处

聆听安静深邃的声音

或来自自身

或来自旷野

尤其是旷野

那些亘古不变的事物

几近永恒

远处的山塬

近处的河流与川道

我不大提及它们的名字

它们原本无名

但如今都被反复命名过了

原谅我的无知和健忘

对它们已有的众多名称和

人文印记所知甚少

但它们因此也朝我保留了

旷古如斯的崭新模样

树木葱茏,青草漫长

渐次布阵的砂岩

如同某位天神的石雕展

向我讲述着一些来自远古的故事

河水缓慢浑浊地流淌着

河沙沉积漫起成川地田畴

供养农人耕种粮食

落日余晖中

山塬,岸草,天空中的云彩

也会将金灿灿的影子

照在宽阔柔缓的水面

那时,河水像摇篮边的年轻母亲

内心踏实慈爱

笑容祥和恬美

鸟儿们栖落在河滩上、田野间

自由地漫步,啄食,不慌不忙地

成群起飞,在空中

表演舞蹈和阵列

未经人工栽培的野花

像大地上的繁星

远远近近地眨着

紫蓝色和金黄色的眼睛

我的猫狗们像稚童般

在荒草萋萋的小径上

奔跑,追逐,玩耍

矫健机敏的身影隐没在草丛间

复又闪电般掠过我的脚旁

………………

“此景谁能厌?昳丽永如新。”

(.11.1)

独自命名的喜悦

这条河有一个著名的名字,叫洛河

浩然转身的乾坤湾离我不远

但今日我无意转述那些

神秘又美丽的古老传说

我只想和流经我门前的

这一小段河水说话

每一条大河

因着傍河而居的

数不清的村庄和小镇

在每一段,每一小段,每一条小支流处

都有过自己土香土色的小名

那是一些无名的名字,家常的名字

亲切得像阿猫阿狗阿五阿六一样

是谁第一个给这河岸边的小村

取名叫韦河的

我不知

这小村庄快要消失了

不知道这名字是否会随之消失

今天,我不想叫它的旧名字

我愿意叫它苇河

——岸边有茂密苇草生长的河

以及河岸上我老旧的石窑洞

这无名的亲昵的名字啊

陪伴我许久了

每一个夜晚

每一个白天

荒寂空阔得似乎只有我和它

还有孩童般独自命名的喜悦

难道还有谁如我这般

在夜里聆听这无声无息的河水

如同聆听月亮一样吗

难道还有谁如我这般

在白天踏遍岸草,想要亲近

这顾自沉缓流淌的河水

如同亲近顾自照耀的阳光吗

难道还有谁如我这般

因自己忘情鲁莽的脚步声

向近旁扑棱棱惊飞的野雉道歉吗

我环顾四周,并无旁人

如此,甚好

你这河水是孤独的自由的自己的王

我这岸上的人也是孤独的自由的自己的王

我们各自在暮色中在心底里

保留自己童真的模样

不好吗

(.11.2)

枯墨一笔

落叶扫烦了

我一直在等树上的叶子落尽

如今,差不多了

光秃秃的树枝

干枯清脆地伸向天空

像死了还向苍天伸张着的手臂

干烈的风裹挟着沙土

不停地刮。不停地刮。不停地刮。

没有一滴雨

鬼针子,牛蒡,曼陀罗

这些粘人的籽实

潜伏在枯草丛中

抬脚一步沾惹一身

等待你一粒一颗地摘下来

替它们播撒来年的稠密

玉米地里尘屑飞扬的高大上收割机

轰轰隆隆地工作了整整一星期

农人们辛劳一年

等待季末收成的时候到了

金灿灿堆积成山的新鲜籽粒

被喜庆的大红集装车拉走了

解下头巾掸去尘土

换上新衣和笑容准备冬闲的人们

是踏实的安稳的

无家可归的人,流浪的人

像被最后的丰收遗弃的荒村野岭

像这北方的树褪去翠绿惹眼的颜色

伸展开裸遍全身的枝丫

迎着烈烈朔风站立

考验自己皲裂粗糙的躯干

和不断向大地深处生长的根系

不愿折断和倒伏

然而每一个严峻的冬天

都不免有所牺牲

旷野里沙尘烈风阵阵来袭的独木

和孤单无依的人啊

你要怎样捱过一个又一个秋末与严冬

长成疙疙瘩瘩坚实无比的躯干

和布满钢丝般皱纹的古铜色容颜

才能稳稳地抓牢大地深处的水

保留内心永不枯竭的柔韧与慈爱

任凭鸟儿在头顶筑巢垒窝

任凭松鼠在身体里取暖避风

养育不管谁的孩子长大又离去

你这隆冬来临的树啊

你这沉默如铁却满心温暖的老人家

你站立,就是风景

谁看到,谁的眼睛

就是一笔苍劲而柔情的枯墨

(.11.3)

感谢雨

太干坼的北方

尘土飞扬的村道和原野

太干枯的草木,头发和眼睛

太干燥的羽毛,皮肤和心情

…………

雨,落下来的时候

该是多么欢喜

雨,落在河里的时候

河是多么欢喜

雨,打湿头发和呼吸的时候

我是多么欢喜

不断掉落枯枝的树是多么欢喜

遍地蜷曲变轻四处翻飞的落叶是多么欢喜

…………

(.11.4)

苇河,黄崖岗

苇河,黄崖岗

我杜撰了这

河的名字

山的名字

村的名字

但我没有杜撰我的生活

在这无名而实在的小山谷与

大川道里

我实实在在地

生活着,喜怒哀乐着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着

黄崖岗的橡树林

苇河岸边的柿子树

门前的鹊巢

名叫羲和的狗

亲爱的泉水和小瀑布

泥土芬芳的花生地和玉米地

铺满落叶或积雪的山间小路

还有,还有,还有……

我怎么数得过来呢

四年了

我彻底单独地把自己交给你

就像独自赴了一场空幽幽的约会

(.11.5)

第三条岸

无法抵达的岸

就在脚下

它只管延伸

时常不知道要去哪里

它只能延伸

停下来也是在延伸

何况它停不下来

齿轮和齿轮咬合得无懈可击

星空

大地

在同一只涡轮里旋转

蚂蚁、蜂和人类

各自经营自己的社会

也不免

同赏一朵花

共饮一江水

苇河的夜如此安静

在这一种安静里

我可以想象更多的安静

寂静,宁静,幽静,清净,静谧

独坐幽篁里

词语也在这流动和延伸里

圆形,以及一去不回头

(.11.21)

城市留白

密集的呼吸和

密集的建筑群

密集的研讨会和

密集的赝品

密集的下水道和

密集的光纤

密集的漂泊感和

密集的异乡人

密集的高架桥和

密集的地下商城

密集的优雅和

密集的“正能量”

…………

鸟落在电线上

鸟落在广场上

鸟落在有盆栽酒瓶兰的窗台上

小小的呼吸在小小的书房里

静悄悄地游弋着,读着,写着,怀念着

就像鱼在鱼缸里四面碰壁地游动着

思念着大海

海里的水和盐,自由和凶险

亨利.卢梭的丛林绿着

让.雅克.卢梭的植物学芬芳着

阿尔的麦田灿烂着

列维坦的白桦林透着柔和的光

安慰过许多人的

仍将安慰许多人

闭目冥想

冥想代替了呼吸

越过九十九层摩天大楼

强悍的平顶天台

梦,逃逸了

梦,逃逸了

像一只低飞的夜蝙蝠

仅凭直觉躲避和穿过

钢筋水泥与玻璃冰冷的亲吻

去遭遇自己的潘多拉

自己的辽阔与空旷

沼泽与平原,沙漠与甘泉

山川与河流,竹林与灌木丛

在黄崖谷或苇河

开一间夜空聊天室,和星星聊天

举办一场旷野派对,和禽兽交朋友

把自己重新结回大自然的食物链中

奔跑,攀越,采摘野果

栽树,种花,也种别的

收集遍地的草药和mana

用灯芯草编制器皿

用石头铺地,画图案或记事

找寻自己,找寻每一样事物的源头

(.11.24)

沙漠玫瑰

玫瑰致命

里尔克中毒而亡

但他心甘情愿

玫瑰致命

圣杯遗失

玛德兰是唯一的荒漠甘泉

极端,以及太极端的

美、诗与圣洁之事

从来有人拿命

拿最后的疯狂与理智

拿终究成灰

克制于内的生命之火

献祭

而奔跑在大街上的

3D玫瑰不是

而桂冠不是

而教堂窗户上的花玻璃

不是

(.11.20)

横格

我期待已久

当祂到来

我不得不放弃

我却不得不放弃

什么东西横过来

直直地横过来

无形有形地横过来

像突然横过来的树

像突然横过来的河

像突然横过来的火焰与冰块

像突然横过来的街道和写字楼

越来越多地横过来

一切一切横过来

我把自己却怎么都横不过来

我把自己拆成零件

重新组装

我想把自己横着竖起来

但我只看见一些横七竖八的零件

零件在生锈在遗失

祂已走远

我却把自己再也组装不起来

(.11.12)

思念

我的田园猫思念原野

思念它出生并成长的小村庄

它每天神情忧郁地蹲在窗台上

望着窗外,不思饮食

我也望着窗外

思念我的小院和小屋

思念荒草萋萋的山坡

思念大雪纷纷的山林

思念点瓜种豆的日子

思念我再也回不来的小羲和

如此,我和一只猫

患着共同的思乡病

我和一条小狗

交换过无限的深情

它们生生世世都不需要

任何人间奢侈品

不需要爱马仕和LV

不需要皮具和皮草衣

不需要虎骨与熊胆

不需要精美的牙雕配饰

我也

毕生都不需要这些东西

我不仇富

但我仇恨那些昂贵背后的残忍

我的同类,啊,我的同类

我替你们捐出我全部的眼泪和心痛

我别无长物

我选择相信亡灵有知

看,天空中飘满了祂们的眼睛

夭亡的孩子和痛彻心扉的母亲

人类的,异类的

有些悲伤

悲伤太大

无所安慰

不想说话

只想归去归故山

(.12.19)

灯芯草的记忆

无是无非地纤细着柔韧着

长在田头一片空地上

碧绿碧绿的又透彻又干净

我曾叫你地毯草

不舍得刈掉

我曾用你捻成细细的草绳

做一些随意又笨拙的手工

只为纪念你一年一季的生长

灯芯是个好名字

我见过点煤油灯的年代

我知道那些在灯下做针线的女人

怎样稀罕着灯芯这个名字

不仅有多用途的灯芯草

还有爱不释手的灯芯绒布料

在你左旁是一片灯笼草

秋来,你结深褐色密密细细的穗实

像针脚

它结成串成串大红的果子

像排排队提灯笼的孩子

你们结伴生长

不知经过多少年岁

我爱怜你们

甚于我自己在田间种植的蔬菜瓜果

看着你们一如既往地生长

我知道天如常地如旧

脚踩在芬芳的泥土上

心不慌

(.2.27)

季节来临,愿望生长

每年的二三月

都会生出种花种草种庄稼的愿望

我的技艺没有长进

这不妨碍愿望伴随季节如期而至

一切都太丰盛的时代

我甚至并不想种出繁花似锦

但还是想种点什么

没有泥土,在阳台上都可以种啊种的

何况我还有一片并非虚拟的菜地呢

地畔的水桃树和杜梨树是野生的

但我不愿意砍掉

任凭它们自由生长

地里种什么也不打紧

那遍地的野菜我从未播种

却年年都生长得那么好

荠菜苋菜灰条菜

可以度饥荒也可以

稀释过于油腻的生活

紫色的小蒜花和

金灿灿的苦菜花

丰盈过我贫瘠的童年

也慰藉我行履迟慢的暮年

采摘着和儿时一模一样的

野菜野花和野果

活在一种稳当当到站了的感觉里

安顿下一缕漂泊了许久的灵魂

书里世上哪里都不想去了

别人在一座座城池里种灯

霓虹迷眼,我不喜欢

我在野地里

哪怕种一把清风一片月光一声鸟鸣呢

也如饮甘泉,满心欢喜

我想就此终老,可不可以?

(.3.3)

死亡不能将我们隔开

“免于记忆与希望”(博尔赫斯)

能因此免于痛苦与悲伤吗?

如果不能,

宁愿保留一些记忆

活在记忆里

比活在一无所信的绝望里好过一点点

是的,不是某一位死者,而是死亡

死亡将我们隔开

我要这隔开的遥不可及的距离

从我消泯

死者并非一无所在

而是无所不在

每一个生者都毕生携带着死亡

终将成为死者

有生者所在之处

必有死者同在

恐龙死去多久了?

并且没有一支一脉哪怕一位

延至今时

而我们凭什么唤醒或若幻想了

有关它们的记忆与存在?

是的,如你所言

“我行将死去,难耐不朽的折磨。”(阿赫玛托娃)

死亡,是我唯一不会爽约的一场约会

无论时间地点如何修订与保密

我对这场约会都从未丧失兴趣与信心

我随身携带众多亡灵活了这么久

虽历经千难万苦

也终究与万千事物达成和解

我安抚了你们

你们也安慰了我

是的,死亡不能将我们隔开

如果能,我就不会

每日里都在念诵一些死者的名字

和有关祂们的有形无形的众多信息

祂们也不会

时常在我最深邃的睡眠里

来找我

每一位在梦里到访的亡灵

都向我示现了天使的容颜

平息了混乱意念中的种种不安

或许因此

我的夜晚得以日渐安稳

不再有噩梦来袭

我的晨光得以日渐宁馨

窗前时常会有清明的微风

和清丽的鸟鸣

以及清清朗朗的心情

(.3.6)

灵魂的翅膀,栖落有声

身体与灵魂可以同时栖息的地方

会散发持久而柔和的照耀之光

里尔克的杜依诺老庞德的比萨

梵高的阿尔高更的塔希提

黑塞的提契诺荣格的波林根

…………

瓦尔登湖如今有再多的游人

从精神层面

它也更多地属于亨利.梭罗

“杜依诺哀歌”里没有杜依诺

作者甚至仅仅是这座

闲置已久的古堡里的借住者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这里捕获

那“神境的吹拂,一阵风”

大自然对人身心灵的接纳与安慰

哪里都是一样的

然而,你不能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灵魂的翅膀,栖落有声

只有自己能听到

如当那样的时刻到来

你自会获得

如子遇母般的喜悦与安宁

就像“神境的吹拂,一阵风”

(.3.9)

唶我!

罢了

不思那金戈铁马英雄醉

不念那勾栏瓦舍离人泪

只记那千年望帝托春心

杜鹃泣血声声唤子归

罢了

经典有什么用,荒诞之门已然打开

每一部经典都活成了盛大节日里被背叛的遗嘱

谁会怜惜一只四声杜鹃小小的一滴血

谁会顾念一只蓝背喜鹊战战兢兢的敲窗声

祂原本是来救你,你却用钢珠弹弓伤祂性命

唶我!“唶我”之叹乃是何时何人记取流传到如今

罢了罢了,掩卷开门离桌案

攥一把飘花飞絮,灯芯草绳捻又断

灯笼草,杜梨树,朝霞如旧,唯名号腐败

(.3.13)

不必回复

怕扰人清净

怕言不由衷

怕谬托知音

因此不与相熟识的作者絮叨

更愿意静悄悄和自己说话

做一个一辈子都在给自己写信的人

写着,读着,不需要邮寄

和自己争高论低,修订自己

给自己讲故事,哄自己入睡

更愿意和时空远隔的作者说话

仅仅以一个读者之名

某年某月你写了

某年某月我读了

目有所触,心有所动

见字如面,哪怕遥隔百年千年

你的留字激发了我提笔回信的欲望

离题万里又何妨,知道你不会介意

没有地址的信,写了就了了

无需寄达,不必回复

更愿意和言语不通的异类说话

鸟儿和花儿,猫儿和草儿

松鼠和树洞,狗儿和石头

时常忘记提笔与铺纸

说了什么似乎也无关紧要

没有道德评判

没有是非论断

不谈哲学与诗学

不谈社会与人生

就像年轻母亲

和襁褓中婴儿的对谈一样

甚至只是一些简单的音节和音阶

彼此不必懂得每一句话是在说什么

心领神会情意相通就好

如若兴致所至

想要提笔给你们写信

我亦无需寄达

你亦不必回复

(.3.15)

冬天(五首)

陶的年代

整个冬天

他在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洞穴

像一只在旷野里无法生存的退化了的猿

北风刮过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需要森林需要羽毛需要温暖

沿着黄河铜镜一样光亮的冰面

走过尖底陶瓶的时代

与鸟儿结伴

整个冬天

他在寻找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墓穴

躲避寒冷就像躲避遥遥无期的活着

一定有一种更好地善始善终的方式

需要奔走需要寻找需要休息

沿着高原枯木成灰的褶皱

向陶的年代靠近

火光慢慢升起

羊的门

“羊的门,是窄的”

整个冬天

他在放牧自己的羊

寒冷,相当漫长

据说,他曾折断一支笔

做成镰刀的柄

用来收割瑟缩在冬天里的牧草

喂养每天都在成长的羊

整个冬天

他在放牧自己的羊

寒冷,相当漫长

结冰的天空

不再有鸟儿飞翔

紧握镰刀的手掌

却依旧弥漫着书香

整个冬天

他研究牧草

拒绝发言

曾经碧蓝的天空上

划过一只风鸟优美的弧线

冰封雪冻的高山上

端庄如水的天命从此孤单

整个冬天

宽阔的道路杂沓的脚步

在身后铺排成喧闹如绢花的春天

而他放牧着自己的羊

朝向窄的门前渐行渐远

蛇的窗

整个冬天

他躲在被窝里失眠

冰凉剧毒的蛇信子

沿着窗缝嘶嘶不断地爬进屋里

他用眼睛抵挡用骨头做梦

做梦,成为惟一

却越来越艰难的事情

整个冬天

他朝着梦乡丧失睡眠

玉的童年

整个冬天

他在打磨一件玉器

当他走过石砌的街巷

停在自家门前

炊烟在妻子的背后升起

花儿在霞的头顶开放

雁也成行云也呈祥

金蔷薇在沧桑的手指上闪闪发光

整个冬天

他在打磨一件玉器

石头渐渐透明渐渐温暖

花的天堂

整个冬天

他在青石板上种花

碧绿的苜蓿地

弥漫着季节的芬芳

紫色的花朵

开满天堂

他笑容灿烂

像未染尘埃的少年

他怀抱梦想

站在花的中央

他站立的方向

朝着地老天荒

直至骨头像树枝一样

不断朝向高空伸展与生长

那时

他细瘦的手指

握着啤酒瓶翠绿的玻璃

说阮籍醒来

让路的尽头

划过一声穿云破月的长啸

让眼睛在夜里变红

让长发在风中飞扬

让山桃花开遍山岗

然后漫天而下

降落在遥远的俄罗斯牧场上

让耳朵听到古老树枝折断的声响

让空气里弥漫森林落叶陈腐干燥的清香

让啤酒瓶在手里碎成滴血的玻璃

那时

他缁衣芒鞋

别过所有坛场

去那山上

(年冬月)

胡香自选诗(二)

胡香

时间的鞭痕

1.

你孔雀群中的孔雀

你不知年代的蔚蓝色的钟

你说出笑里有冰冰里有火的人

你背负自己的尸体向深林中掘墓的人

你紫袍金冠

你色彩绚烂

你如同红鹤

在这寂静的夜的深处来到我面前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生命里无意义的花朵开了又开败了又败

永恒的秘密仍在果核里秘不示人

盲漫的时间无边虚有的空间让人无力承担

低垂的夜空无休无止的压迫绷紧了人的神经

看你鹤舞听你钟鸣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11-3)

2.

无法照抄的生活朝无限渺茫的时间深处行进

幽暗的隧道杳无出口

拿什么来填补这生命的漏洞,年年月月时时刻刻

遗失在太空里的一粒种子将不能入土发芽

人在远方,与我说话的可是你么

你送我的礼物举世无双

可我已经不能接收这秘密的信号

我看着你走近又远去,只有白衣刺客

深入心脏和中枢神经,从内部疗伤同时夺取性命

我坐在光天化日的窗前正如残败的花瓣坐在雪天

我伸出双手祈祷阳光越过窗台

让我交出损伤我的灵魂让你回来握住我的手

让我写诗让我爱阳光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个亲人

让我朝回走如同蓦然回首

(-11-13)

3.

二十年间被你掌管的岁月

我在其中早已耗尽气力

再也不能朝左朝右迈动脚步

陀螺的形状成为我的形状

看见时间的鞭影一下一下抽打在身上

旋转,旋转着梦想不可能的跳跃

看见你手拖着幽灵一样的文字

从我离去愈行愈远

我盲目的眼睛紧盯着你的背影

荒芜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哑陀螺发不出声音

无法唤你回来

万物皆高悬于头顶

日子漫长时间变得不可思议

(-11-14)

4.

将梦境撕裂

呈现荒凉恐怖之道路

谁能大睁两眼从中通过

谁能注视梦境而抛弃生活

为了一束细小的灯焰不致熄灭

谁将骨头与皮肉一件件拆卸下来充当灯捻

但无所照耀的灯盏终究要在死亡之先渐次暗淡

谁坐在午后无人的门槛上晒太阳

背后的灯焰轻微而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命运的杯盏被一只无形的手打翻

黑暗的碎玻璃撒落一地无人打扫

一个世界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一个人用时间包裹死亡

就像外科大夫不动声色地包扎别人的伤口

(-11-15)

5.

生死牌翻开在生命的两端

时空坐标展开在一切事物的两端

只有它们是无限而细密的存在

我们都是自投罗网的鸟儿

我们飞翔、栖息、在枝头发呆

我们用各不相同的羽毛丈量天空和大地

我们不肯在生前缴械也不肯在死后寂灭

我们怀抱所有幻想不肯在时间之先被自己击碎

而你在纵深处缄默着一言不发

你全知全能的手指灵敏地跳动着

拣选着遗弃着弹拨着孩子们命运的弦索

有人嘹亮有人沉寂

我们在同一时刻将门窗打开

在你永恒的目光里摊开双手变得柔顺

(-11-16)

6.

冬日的河水潺缓地流淌,清可见底

枯褐的水草匍匐着顺流而居

岸上楼房林立,房价下跌

无处栖居的人仍在四处流浪

有人在尘土的下面失踪,不能生还

有人在尘土的上面仰望苍天

灰蓝色的冷空气在一日内横扫大地

形如刀刃的薄冰暗伏在道路两旁

一面镜子无法映照另一面镜子

有人仍在关心物质与精神的分野问题

十四行诗和洁白的米粒之间

相隔着一个无限渺茫的雪天

将忧郁的书桌和晴朗的面案一起铺开

让雨雪的天气在一个缝隙里发出幽冥的微光

(-11-19)

7.

沿着枯黄的蓬蒿小径朝向未来

如同沿着凋敝的花树朝向过去

在阴霾遍布的冬天亲历生死

局部腐烂与灭顶的心理事件彼此契合

幼小的花萼在别处渐次成长

一切生命都在周而复始的轮盘上交替

一切脱轨而出的植物都难以生长

在边缘行走的脚步必将遭受遗弃

无爱无恨无悲无喜也无诗无画

道路空旷无人,寂静无声

无垠的时空下面有一点绿焰闪烁着不死的光

山石崩落失足的一刻远在前尘

遗恨沿着溪水蔓延,到达面前

无限溃败的路程没有驿站

(-11-23)

8.

可怕的空旷里你只轻轻撤离半步

我头顶的天空就坍塌下来

像一张蔚蓝色的玻璃在四周粉碎

必须提炼新的彩色石头

必须忘记时间

回到故乡,回到亲人们中间

依靠着村头的一棵老柿树细数年轮

让风渐渐变暖

你还会回来吗

在石碾子和老墙垣的豁口上

展开细密苍老的手掌纹

埋下一粒问讯春天的种子

让我与你共一幅躯体

让每一个孩子无忧无虑

(-11-27)

默东

a.

读到一个名字,反复读到

于是记在心里,刻在命中

那时,显赫与喧哗之前的

布里扬山庄,岁月静好

等一个人,如同父亲等他迟归的孩子

那时,一个人归来

奔赴另一个人,如归故里。

夜来,花儿提灯

把一个一个无言的生命唤醒

一枚石子,一只贝壳,

坐猫,猛禽,矮树丛,所有

不被看见的生命,都从沙漠里回来

唱歌,或者舞蹈。一个人抬头

满怀人类的蜜意柔情,仰望群星璀璨的夜空

一个多么完美没有裂缝的世界呵

万物都因身边智慧祥和的老人而欢快地成长

年轻的诗人,年轻的诗人倾心如水

惟愿将自己一滴不剩地化作黎明的薄雾

完完全全呈献给这惟一的引路人

呵,这从石头里唤醒上帝的人!

b.

啊,不要!那一场雷霆暴雨

令人心碎.从此

天空有了裂痕

没有人看见谁在哭泣

只有默东,一天一天

积存起许多年的雨。

c.

当那温暖的小屋不再温暖

当一个人离去不再回来

啊,那古代天神一样的老人

那统领着伟大灵魂的老人

何其孤单。每日里宾来客往

默东何其喧哗扰攘,而小屋空着

而小屋空着,就像他急切地空着的心

“小屋等候支配。问好。”

这少而又少的字,让我

流下一百年之后的泪

而那年轻孤傲的心,再没回来。

d.

默东依旧在,尘世上的人们一代一代

去看伊斯古堡的石门石墙和

数不胜数的伟大奇迹

去瞻仰神坛上一言不发

封存了全部秘密的老人

我只想问:花儿还提灯吗

有谁还在石头里看见上帝的容颜吗

小屋安否?

(-3-19)

内部事物

1.皈依

沿着古代弯曲的小径,我回到童年

我甚至想走到路的尽头,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重新降生

重新张开处子无尘的眼睛;重新打量那棵洪荒之树的茂盛

像一朵古老无名的花儿一样,在人类故乡的原野上再次从头生长

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一个勤奋的老人

在“日落时分的满天彩霞”里,去爬门前那道向后伸展的斜坡

我知道先知的脚步从未走远,从未离开人间

他们至今背负着高加索的铁链,反复向人类传递着伸向太阳车的茴香枝

而大地上的冰越结越厚,不知回头的羊群将在天黑前走到草原的尽头

拿着那根葱赶来的大天使,终于哭泣着掩面离去

第七位天使来到殿前的时候,天就要黑了,星星不再发光

而每当这时我便迷失在深黑色的夜空,找不到北斗星的指引

而荆棘丛生的道路从未关闭,“钥匙在窗台上,在窗台上的阳光里”

隐秘的银灯台,就镶嵌在世代弹三弦的老人手里的木琴上

古老的经卷隐身在藏经阁三尺尘埃下,打开白莲花秘密的花瓣

金沙铺地的柔软故乡,在大海对面,在大河奔流的源头,在清澈的童年

(-2-2)

2.启蒙

乘着节日吉祥的烟霞出门

孩子,我来到你枯柳低垂的窗前

为你送来喜庆的新衣

我不敢推窗不敢敲门

怕惊飞了你朗朗读书的声音

你在读一麻二波十八东

你在读晚照对晴空

你春草样的声音一把青葱

沿着古老的节拍爬上窗棂

梦中的孩子你穿着蓝底碎花的旧衣裳

端端正正坐在祖父面前的木桌旁

我不敢擅自穿越四十年的时空

回到你的面前给你送一件迟来的新衣裳

我怕打断你凝神背书的声音

你在背宫徽商羽角

你在背坎坎伐檀兮

你星星样的眼睛闪着光

在破旧的窑洞里长上翅膀

梦中的孩子你穿着蓝底碎花的旧衣裳

旧衣裳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如同谎言的童年

如今我乘着节日的烟霞和喜庆

为你赶制一件打满补丁的新衣

新衣却无法送到你的手里

而补丁也未必比破洞严密

(-2-3)

3.道路

a.

我也许会死在海底

死在那些迷人的红珊瑚和黑暗礁的旁边

死在一丛海石花和白色骸骨的中间

但我已不畏惧初春里的死亡事件

更不是为了自杀才变成一尾不会游水的鱼

四万八千条河水

每条河水又分出四万四八千条支流

疲惫不堪的鱼被水所困

前一夜的梦成为第二夜的梦靥

前一步的脚印成为第二步的陷阱

心里的胆怯一起

立刻万念成灰百魔缠身

大水滔滔而汹涌水漫迷宫

眩晕的鱼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滑稽的甲壳虫

b.

必须摄入更多的盐让血液变蓝

必须储备更多的勇气向死而生

c.

道路弯曲着没入大雾

脚步仍在向前

眼睛在这时做梦

梦到一把锐利的刀子

d.

或许,道路的出口

就在一段平衡木上

十万遍的行走

十万次的跌落

将一段木头擦拭成一面镜子

幻化出十万种不同的木头

绽放出十万束不同的花朵

一个人的一生根本不够

用来走完同一段有限又无限的木头

是行走丰富了道路

亦是道路丰富了行走

二者由彼此相遇、打量、对抗

直到完美结合的过程

赋予了它们同一副生命

e.

他开着越野车

离开高速公路

驶入大雾弥漫的旷野中

为自己找到了迷途

他会再次丢盔卸甲

丢了罗盘和GPS

只能缓慢地步行

只能抬头去寻找北斗星

f.

道路在拐弯的时候

撞上了南墙我猜不出

是墙塌了还是路断了

道路在高歌猛进的时候

来到悬崖前我猜不出

是悬崖撤退了还是道路掉头了

道路在朝下俯冲的时候

碰到了石头我猜不出

是石头将道路击碎了

还是道路将石头吞进肚子里去了

道路在老牛爬坡的时候

看见了千仞冰峰我猜不出

它会跪下还是调整坡度攀上峰顶

道路在七世轮回之后

终于看到了殷红安详的落日

它白发三千地坐化在茅草金红的旷野上

(-2-9)

g.

我积蓄力量

只为有朝一日

能将你的名字直接说出

称火为火称水为水

将世界和万物的容颜一一辨认

直接说话不易

朴素明白如千钧之白羽

临风立于层峦之巅

取它要行过万水千山

每一条河流都源远流长从源头到大海

每一座山峰都壁立峭拔而完美

走丢了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走出一身金色羽毛的人

最终发出的必是朴素之光

有鹰的眼睛和翅膀

你说不对鹰是天生的

它背转身而玉树临风于万仞之上

可你不是天才啊

h.

从各个角度出发

天空都像一枚打碎的镜子

照出一万只鹦鹉一万只乌鸦

一只睡眼惺忪的小麻雀

抱起一只黑钻头

向镜子发出攻击

唉它没能成功

没能将鹦鹉变成凤凰

将乌鸦变成苍鹰

它被镜子的一枚碎片击落

壮烈牺牲了

i.

在那个大雪迷乱百花的早晨

一只麻雀就像狂蜂浪蝶一样轻薄地死去了

一只乌鸦昂起头沉默如石

它缓缓打开狭窄、僵硬的翅膀

趾爪紧紧抓住老柿树最高的枯枝

漆黑如珠的眼睛含着火角度笔直向上

一万只鹦鹉向下一万只乌鸦向下

一万鹰翼的影子向下

大地发出隆隆的声响

被围困的乌鸦穿过狭长沉默的喉管

向黑鸦鸦的天空起飞

它在急速地上升

向下的鹦鹉们也在上升向下的乌鸦们也在上升

向下的鹰翼的影子们也在上升

不能停止的乌鸦疲惫地飞

悲伤地飞愤怒地飞绝望地飞

(-2-10)

梦境(七首)

高处冥床我的悬棺

我再次去了我不该去的地方

那梦游患者聚集的欢场

那种下麦子

却要收割荆棘的大平原

那步步悬崖寸寸深渊的辽阔之境

我曾在那里埋下坟冢

而今,我背负着自己的墓穴

竟误入了前生的同一座村庄

于是妄念抬头梦境清晰

梦中的警觉仿佛一位仓皇逃逸的犯人

不知道用什么东西

能够堵住被风穿透的墓壁

悬棺一样窄细坚硬的木床

高挂在巨大空旷的屋宇山墙上

我引颈仰望

粗壮的绳索笔直垂挂下来

是登上高处冥床的惟一玄梯

我攀援而上将绳索匆匆收起

我要赶在墓道坍塌暴雨来临之前

在高处

在没有目光和脚步能够到达的高处

在我将要独自栖居长眠不醒的高处

将自己捆好藏好结结实实

花朵鲜艳而我宁愿风干

多少年了我不愿不敢再写下

生命深处不断泛滥的文字

橘子鲜亮,一次又一次摆在我触手可及的餐桌上

而我在凝固,日渐坚硬透明一言不发如同千年琥珀

让所有的花朵姹紫嫣红而我宁愿风干

让每一株庄稼颗粒饱满而我宁愿永不发芽

还会有什么样的颜色将与我有关

当我的衣裳由蓝变红由红转蓝

我在毫不知情的时刻在众目的指引下

为自己写下预言写下谶语被等待着下一刻甚或下一秒的兑现

我不再为此感到羞愧难当

我不再为此仓皇逃亡

我端端坐在众目之下

让一切颜色都随了众人心愿

让自己在衣裳下面迅速风干转念成空魂飞天外天

院子里的常春藤叶子和天堂鸟

如果我突然在院子里日日熟悉而寂寥的楸树上

在钢蓝色天空下一叶不挂的浓冬树枝上

看到嫩绿的叶子

听到纤脆的鸟鸣

那明亮阳光下眨着神秘眼睛的常春藤叶子

那玉雕一般精致地立于枝头的天堂鸟

那仿佛老贝尔门的杰作一样

在清晨微风轻拂的窗帘外面

非关季节而永不凋谢的常春藤叶子

如果我看到

那仿佛从遥远星球降临的天外来客一样

在夜幕幽深的院落里面

非关生死而永不显前的天堂鸟稀有之啼鸣

如果我听到

我便注定在劫难逃来不及进退而瞬间冻成冰雕

我不需要知道

我所不知道的生杀予夺发生在多么遥远的地方

我不需要知道

因缘和合的种子曾经潜伏在无量劫前怎样神秘的时刻

我不需要知道

让冰雕一如冰雕本身一样

让院落一如纤尘未动的冰川纪一样

非关寒暑非关刀锋非关前朝后世任何人与事

多少年来我已习惯看到和听到

被辗转千万里的陌生叶子和鸟鸣

转译又转译的我所不知道的我自己的事

我渐渐成为我自己的旁观者与旁听生

一树繁花

多少年前的期待突然盛开在

多少年后我早已死去不能复活的天空下

一树繁花

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一树繁花

它只能是梦境

我知道它与我无关

然而弦索不断抽紧

不再有半分余地

多少年来我已习惯于

面对种种尖锐冰冷的利器

凝然不动引颈待戮

死去的灵魂一言不发

一步步走进荒寒不毛的冰天雪地

由浅至深的所有春天

化不开这座沉积太久怀抱坚冰的雪山

然而弦索不断抽紧

不再有半分余地

当“含泪的射手”突然调转刀口

当飞沙走石的天空突然莹洁透明

弥撒的声音弥漫如水

天地万物草长莺飞

而致命的预言即刻就要兑现

火山石上的尘埃都曾有过退路

而我没有

祭坛上的牲灵都可以闭上眼睛

而我不能

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从不曾吗?或者我忘了。)

突然置身于辽阔平明

万物皆可伸展自如的天地之间

却进退维谷

却身前身后找不到一条出路与退路

我被怎样一只看不见的手

就这样牢牢锁定

这是怎样的一树繁花

它只能是梦境

只能与我无关

我从不曾看见

今夜之一

今夜多好我将安然入睡我要调匀呼吸

今夜多好我将抬头仰望我要轻轻合掌

朝着红莲花闪光的地方

朝着风清月白众神的山上

弦断之处

你尊贵的额头没有触碰更低的尘土

你深入自己内部的锋利而坚固的喙直达本质

沙漠疯狂成长的时刻你沿着地心最深处隧道的指引

抵达最清洁的上游之水让源头的清澈带走

奥菲利娅和落英缤纷所有花朵的尸体

一场生一场死

雪落黄河悄无声息

最锋利的时刻斗转星移

感谢今夜月光如水

今夜之二

今夜

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漫过头顶

一次又一次

我望见月光却望不到此岸与彼岸

今夜我看到波旬

同时看到那释迦的王子

他们住在同一张笑容里

在我必经的正前方

今夜我是执掌祭礼的司仪

同时是我手里的祭品

我要宁静地面向头顶上的星空与月华

将自己放到那张颜色深沉的香案上

今夜我看到纯净的淡紫色的花朵

在冬天的夜空里开放

就像童年的自己沿着微风的方向

行走在芬芳的春天的山坡上

是的今夜

我愿意听从施劳德的劝告

让自己顺从地回到童年

重新养育自己

重新为自己铺排下又一个沟壑纵横的四季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我的窗台将爬满

紫色藤萝和绿色枝蔓

花洗尘埃

一如水洗湖岸

青草像坟墓一样

再次掩埋我的庭院

所有的脚步

经过我的门前

却没有一个访客

认得出我柴扉紧闭的容颜

古老而新鲜的植物

在我的四周经历生命

想着红木边框的挂钟

在我的背后走过时间

一本打开却不再阅读的书

寂静而恒久地平躺在膝盖上

仿佛倒悬的缀满星星的夜空

面对着一双不再转动眼珠的眼睛

(/8/5)

梦如故乡

在这样的时刻

夜幕完全落下

天空低暗

我回到我寂静童年的深深庭院

在远离菜园和蜂房的葡萄架旁

坐下

我的祖母已经不在我的身畔

没有人再揽我入怀

跟我数那天上的星星

唱着“青石板上钉银钉”的古老歌谣

也没有人再指着月亮

教我辨认一棵树一个宫殿

说着“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清冷与寂寥

据说还有一只大碾盘

那是祖母专意为我放到月亮里面去的

可我总也看不到

这些都已不复再来

而我

就要在这空荡荡的葡萄架旁坐下

仰望着像烟花样垂落下来的星空

怀抱着无限空旷的悲凉

和无处栖落的乡愁

珍藏我的亲人

歌唱我的英雄

(是的,英雄

不骑白马傍重阳

不玉树不临风

也不仗剑走天涯

他是绕城三匝的赫克托耳)

我不在意这样做合不合时宜

我不在意这低到不去触碰一枚树叶的声音

有没有意义

我甚至不在意遣词和造句

就像我早已不在意我的衣裳是否华丽

我认识的花朵不多

而我珍藏多年的平绒花和狼扣子花

更加少有人知

它们小小的身体

就在原野上

在阳光下月辉里

不经意地开了又谢了

从不问自己有没有意义

那么我就这样低低地唱我童年的歌谣

不去打扰人们日益繁忙的耳朵

就像祖母伸出骨节粗大却无比温暖的手

哄我自己入梦乡

事物(八首)

崖畔菊

是谁将它将它们

种在悬崖边上

凌空的眼睛

望着永远望不到的谷底

倒挂着身体

朝下生长

这险峻的花朵

是被放逐的群类吗

在这树树朝上朵朵向阳的大花园里

惟有它们

驻守在这朝向万劫不复的边地

攀援而下

在连接大地与母腹的岩石上

磨砺自己柔韧尖细的根须

然后义无反顾

将这灿烂如同纯金的生命

变成探测深渊的手臂

(.5)

凤尾鱼

宁做凤尾

因此亦步亦趋

去赴那遥不可及的前尘

宁做凤尾

因此荒草萋萋

道路越走越辽阔

日子越走越狭窄

难以转身

也就不必回头说后悔

宁做凤尾

因此寂寞如金

道路越走越远

仿佛时时临渊

日子越走越短

仿佛步步刀尖

宁做凤尾

直至天堂失火

翅骨粉碎

用沉默止痛

潜入深水

变成永不说话的异类

(.5)

薄荷

人用薄荷说空气

空气就可以拿来洗肺

可以慢慢醒来

张开眼睛领回呼吸

免于在窒息里死去

她用薄荷说刀口

柳叶儿细刀就薄如蝉翼

她说:“不疼的,

就像薄荷样一丝儿冰凉”

话音未落

她就将自己的头颅

在树枝儿上高高挂起

并且抬头仰望

看云行雾绕

在空荡荡的颈项以下

就像丝的围巾纱的衣裳

(.5)

木耳

传说中

谁曾埋葬了右耳

又叫醒左耳

这受伤的耳朵

只能再次启程

去那更远的地方

去那云深人所不知处

让清泉洗耳

听蚯蚓翻泥

听草长莺飞

听林涛似海

听滴水石穿

听大河流淌

直听到脚步临近

落叶惊飞

它就掐灭了呼吸

(.5)

烟花

你来

像一个不可能的奇迹突降而至

丢失星星再无梦想的夜空从未防备

你去

像一柄直接穿过心脏而飞走的长剑

死后方醒的夜空朝向深处

你让照亮之后又熄灭的虚空

你让怒放之后了无痕的寂寞

成为夜空之上

再也没有一道闪电

再也没有一种绚烂

能够逾越的边界

夜空从此醒来

仿佛死去一样

寂静

(.5)

异度空间

最灿烂的烟花在最高远的夜空绽放

只有最快的眼睛才能看到

最红的珊瑚在最寂寞的水底生长

只有最深的眼睛才能看到

尘世上

繁花多

树树都好

连接无限时空的

却只有那神圣不可替代的

——自我之孤独

(.5)

注:“自我之孤独”引自伊丽莎白?凯蒂?斯坦顿《自我之孤独》,原文:“……连续无限时空的是神圣的自我之孤独,每个灵魂永远生活于孤独之中……”

忘川

岁月很长

记忆很短

所以此水绵绵

昼夜不息

但是何以

那位阅尽繁华而宁愿眼盲

历经沧桑而终归慈祥

的异国老人

他用那么多尘土

证明了死亡确实发生

却仍然要说

“惟有遗忘是不可能的奇迹”

(.5)

造物

像逐渐发出橘红色光芒的清晨

轻柔温暖的手指抚过每一株植物的身体

它唤醒生命

直至没有一粒沉睡的种子

象突然而来的闪电挟裹着霹雳

从云端后面高高的伊得山上

直落到每一双失明的眼睛的正前方

它逼人后退

直至波涛无涯的大海边上

像夜幕完全落下以后

广袤无边的静谧

让每一种疲惫与恐惧合上眼睑

它轻敲蔚蓝色的钟

在远处缓缓绽开淡紫色的黎明

不让人在无梦的睡眠中

误入哈德斯那道深黑森冷的门

(.5)

把万物的秘密抱在怀里

——胡香诗歌访谈

王可田

王可田:诗人尚飞鹏在一篇文章中称你是“一个无法解读的胡香”。看到那篇文章是在十几年前,虽然此后不时地还能从一些刊物上见到你的诗作,但一直以为你已经疏于创作,淡出诗坛。直到近些年听一些朋友说起你,找到你的博客并通过认真阅读,才恍然知觉,你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诗,却远离那个所谓的诗坛。你的生活和写作不为多数人所知,也给我一种神秘的印象,请在这个访谈的开始介绍一下自己,以及诗歌的写作情况。

胡香:谢谢可田。我必须在开始回答问题以前先向可田兄致以一万分的抱歉,因为整整将近一年时间的延宕几乎是不可原谅的。

我不知道我会给人留下神秘的印象。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但我相信人的生命中会有神秘体验,那也许是人所触及到的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未知世界;那也许是人生命中由于误操作或别的原因而产生的无法识别的乱码。我不想回避或否认我之“无法解读”和“神秘”,极有可能是一组足以令自己彻底系统崩溃的乱码这一悲哀的事实。无数次,我想对自己使用删除键,彻底清零,但这做不到。因此我只能继续做我自己的程序员——也许是这世界上最笨拙,最蹩脚,也最无望的程序员。

一直以来,我写诗,几乎是一种生命本能的需要,没有考虑更多。是否有一天我不再有这样的需要?我不知道,但目前,我仍需要。

王可田:演艺圈常常有“戏红人不红,歌红歌手不红”的现象,相反的状况更是普遍。通读你博客上的诗作,很多篇章我深有感触,感觉这是一种深入生命、深入灵魂的写作,沉静、潜抑,拒绝浮华和喧闹,因而远离大众的视野和甚嚣尘上的诗歌圈子。是什么原因让你保持如此低调的生活状态和低调的写作姿态,你就不怕这些优秀的篇章有被埋没的危险?

胡香:如果埋没,就让埋没。当我看到更加美好,更加优秀,乃至伟大的诗和诗人,永远在我前方闪耀光芒,我心甘情愿被这光芒笼罩和埋没掉。仅仅读着,就够了。我不认为这是危险的事情,反而它让人内心安宁,从善如流。

至于湮灭于别的因素,只要想想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大火,玛雅神庙中的大火,还有秦朝焚书的大火,多少人类早期文明的经典和种子被毁弃了,那才是无所弥补的灾难与损失,我们因此而失掉的是无数人类先祖生命智慧的结晶。相比较而言,任何个人的得失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而我原本什么都不是,又哪里谈得到什么埋不埋没,湮不湮灭呢?

王可田:说到诗人的命运,这会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一直觉得,一个诗人愈是纯粹,他(她)在现实中的处境就愈是不妙。当然,诗人的现实境遇,也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但无论如何,诗人都必须面对和处理这样一些问题:诗人和诗、诗人和命运、诗和现实(或者时代)的关系。这个话题可能大了些,我们先说诗人和诗的关系。在你眼里,诗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是怎样的人?它们的关系怎样?

胡香:我不想狭义的去理解诗和诗人,所以,我以为,诗人首先是人,而人人都是诗人。诗,即对话。

如果“人”不可以用简单的概念和属性去定义它,“诗人”也不可以。“诗人”不是一种职业身份,诗也不能成为一种职业。否则,就没有神圣性和纯粹性可言。如果“诗人”可以职业化,或者成为谋生和获取功名利禄的手段,那“诗”与“诗意”将从大地上泯灭。

寻求与更高生命层阶对话或取得某种沟通的欲望,是诗之表达的原动力,而表达方式却不止文字一种。乃至,像米勒的《晚祷》中,那在田间听到晚钟,而放下正在劳作的犁锄,颔首静默的农夫农妇,他们全身心的静穆以及默念在心的祷词,何尝不是大地上最纯粹、最美好、最朴素无华的诗章。生命里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单纯词采上的诗歌写作,毫无意义。

所以,《随园诗话》说“‘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对于人,对于时代都是一样,它是一种秉性,不因任何外在因素而更改的秉性。比如我喜欢奥斯卡?王尔德的一句话,他说“如果当真躺在了冰凉的草地上过夜,那也是要给月亮写十四行诗的”,当他被人前呼后拥,尊若王公的时候,他可以写《快乐王子》那样忧患而纯美的童话给这世界,当他沦为阶下囚而身背无法洗脱的耻辱的时候,他也可以写下那样感人至深的长信。他可以不写诗歌,但我以为这就是诗的秉性与骨格。

王可田:在读《我愿如方济格一样,问候我的命运……》这首诗时,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悲剧性的基调上,对命运的接纳和对生命的感恩,令人喟然动容。我感觉那贴近额前的“烧红的烙铁”,就是对命运的诗歌化表述。对于诗人来说,诗歌本身就足以构成命运,再加上自己的天性和现实中的纷纭遭际,更是沉重而无法回避。你如何看待诗人和他(她)的命运?

胡香:“诗人和他的命运”的确是一个沉重的话题,而我对此所知甚少。我甚至不知如何定义“命运”这个词。在我看来,命运,就是生命运行的轨迹。一个人,一个时代,其生命内在和外在的运行轨迹,就是他/它的命运。有时这两条线是重合的,有时这两条线是分离的。

有人说命运是前定的,它掌握在造物主的手里;有人说命运是后天形成的,它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想这两种说法都没有错,但都有所偏颇,只有“天人合一”这古老的东方哲学中蕴含和透露出“命运”的最高智慧和奥义。

对于诗人而言,诗作为一种秉性,与身不离,与命不离,那么“诗歌本身就足以构成命运”的说法,我完全赞同。

我更赞同的是可田兄的“悲剧性基调”这一说法。悲剧性并不等于悲剧本身,“悲剧性基调”是一种生命底色,是一个人观照世界、观照命运的基本姿态和角度。只要这个世界有悲剧的可能性存在,它就永远需要“悲剧性基调”的关怀。

王可田:《美是困难的……》令人眼前一亮,“大师的言说”和“红叶在做饭”,穿插映衬,一个形而上一个形而下,奇特而巧妙地结构在一起,最终的审美效果是各个部分都凸现出来。前面说过,我感觉你的诗歌是一种深入生命、深入灵魂的写作,自然不会机械地摹写生活。那么,你如何在写作中处理诗和现实(或者时代)的关系?

胡香:我们通常说的“现实生活”,其实只是一个时代外显出来的表象,它纷乱驳杂,泥沙俱下,洪流滚滚,具有极其强大的吞噬和裹挟力量。它当然透露着大量的内部信息,但并不完全代表一个时代真实的内在脉搏、灵魂和骨格特征,所以,我不能认可任何简单机械地摹写这些时代表征的作品就是“现实主义写作”。我更注重的是内心的感受,或者更确切一些说,是感应。

每一个人在自己身处的时代里,都是有使命的。贞德能够听到的召唤,人人本该都能听到。只是“听到”,“听从”却都是无比艰难的,也是有前提和条件的。所以,中流砥柱注定是极少数伟人的事业。我们芸芸众生,作为个体,自身力量不够,只能随波浮沉,却并非无所分辨与坚守。所以任何人无论如何自处,都与时代、与现实生活脱离不了干系。如果我写,写本身就是我的现实生活。对我而言,写作不存在虚构。它只是出入于不同的生命和生活空间中罢了。

王可田:我感觉你对诗的理解,是与生命同构的一种东西,能够深入灵魂深处,展示其深广和博大。这样一种生命的表达,为了增加其厚度和广度,以及终极意义上的启明,你调动了基督教文化、佛教文化、古希腊文化的多种诗歌元素。在写作过程中,你是如何将它们融合在生命本体上的?

胡香:“终极意义上的启明”实在是太好的一句话,我由衷赞叹。所谓调动,或者说涉猎,都无非是我们为这“启明”而跋山涉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行迹罢了。人类无论东方西方,其传统文化的精要,都是相通的,只是我们每个人如何汲取,又能汲取多少,更重要的是如何融会贯通,大约却是各不相同的。

我的生命本身是否最终能够获得某种程度或意义上的“启明”,我不知道。我只能用屈子的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来激励自己,永不言弃。我的写作也一样。如果我写,我不能说它是好的,但我可以说它是诚实的。如果我不写,那也至少是出于对自己内心状态的忠实,而无关别的任何东西。

既然写作与生命是同构的,那么所有元素的融合也是一样的,它们如若不曾照亮我的诗歌,同样也不曾照亮我的生命。反之亦然。

王可田:你的诗歌有很深的苦难意识。在我看来,正是这种苦难意识拓展出灵魂的深度和广度,也正是基于这种苦难意识,对生命的礼赞才是可靠的,值得信赖的。这种苦难意识仅仅出自你对个体命运的体验,还是有着更广泛的对生命的本质性理解?

胡香:应该是本质性的。在大的人类坐标和时代洪流中,除了极个别像天神一样对时代具有大影响力的人物以外,任何样的个体命运都是微弱渺小,呈湮灭状态的,何足道哉。但同时,只要有一例,有一个人在承受苦难,有一个哪怕极其渺小如蚂蚁一样的族类在遭受荼毒与践踏,甚或仅仅是一种可能性,我们就不能视而不见,或加以否认。就像杜拉斯长久地盯着一只垂死的苍蝇一样,哪怕是一只苍蝇在受苦,我都会觉得我就是那只苍蝇,而对自己的相对健康与强大深怀愧疚。那一刻,我会站在苍蝇一边,成为自己的对立面。这大约就是苦难与苦难意识,悲剧与悲剧性(或称悲剧感,悲剧意识,也无不可)之间的关系与区别。正是在这一重意义上,我深深地理解和感动于地藏王菩萨的大愿力。

王可田:从《救赎时刻》《黑夜时间》《时间的鞭痕》等诗中,我还看到你诗歌的神性特质。这种特质显示了一种精神高度,有着吸纳灵魂的魔力,净化和提升的力量。你有宗教信仰吗?你心目中的神或者上帝是什么样子?让我感兴趣的还有,诗歌的神性特质在你的内心和写作中是如何生成的?

胡香:宗教信仰对一个缺乏宗教环境背景的个体生命来说,不碰则已,但碰必定是一道最大的人生难题,我可能一生都在面对,也一生都在徘徊。简单地说有或没有,轻易皈止,随意改宗,这都是草率的。

关于这组矛盾,有一个极端的例子,是我很敬爱的犹太裔西方现代女哲之一西蒙娜?薇依。无论从民族的,还是家庭的成长环境而言,她都有极浓郁的宗教文化背景,生来就入教、信教,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她终其一生,都不曾受洗入教,宁愿徘徊在皈依与否的矛盾与煎熬中,被人称为“不入教的基督徒”。为什么?因为她不愿意放弃一个哲人的独立思考与判断,不愿完全归属于一种外部环境,不愿放弃对人的肯定……但她是虔诚的,并且用生命实践和捍卫了自己的虔诚,就像贞德一样。

人渴望有所归属,同时又拒绝将自己完全彻底地交出去,这恐怕就是终极信仰的两难境地。

某种意义上讲,终极信仰,就是个体生命的死亡和寂灭。用克里希那穆提的话说,就是“活在死亡的殿堂中”。我们何曾能够将自己“放下”到如同永死永寂一念不执那样彻底的程度?又何曾能够对自己所皈止的神明如婴儿般柔顺?如果不能,何言皈依?对于一个以独立思考和判断为天职的人来说,放弃什么都不难,惟独放弃独立思考却是宁死也不肯的,而这一点就足以构成个体生命与终极信仰之间最尖锐的冲突与矛盾。

薇依的老师阿兰曾自称反教权,无信仰,但同时他又说“思想者都是有信仰的人”,“专心就带有宗教性质,否则就不是专心”。这说法我认同,原因是在我心中,宗教信仰和教会、教权,以及任何宗教机构,是有区别的,它们并非一体。在我心中,不入教的薇依,以及和她同时代的另一位被逐出犹太教而沦为一介贱民和社会边缘人的、更强悍的犹太裔西方女哲汉娜?阿伦特,还有被宗教法庭和世俗法庭共同判处火刑的贞德,她们都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宗教徒。

从这一重意义上讲,我想我是有宗教信仰的。我心中的神或上帝,他叫什么名字,他来自东方还是西方,他是什么宗什么派,这些都无关紧要,惟一重要的是,他是人类全部生命认知和想象所能触及到的最高的生命层阶和尺规,他以人力不能阻挡的方式存在,并启迪和规约我们的世俗生命。而抵达,或者说无限靠近,是要沿着宗教还是哲学的天梯,却是一问题。

神性特质,如果有的话,它缓慢地生成的过程可能更多缘于阅读。对我而言,阅读与写作,就如同谛听与祈祷一样。那宁静安谧的声音是生命的另一维生存空间。它一经打开,很难强行关闭。

王可田:“尘世上的每一位女子呵/所有柔弱的酸辛的跌倒不能站起的姊妹们/都值得花掉一生的力气/学习用自己迷雾笼罩的眼睛/反复去擦拭这道光/直至让它将自己的额头照亮……”作为一名女性诗人,我在你的作品中没有看到自恋、欲望宣泄等所谓的女性写作的特征,而是看到一位虔诚的灵魂歌者的形象。女性诗歌的写作,性别意识有必要过分强调吗?

胡香:没必要。我不否认性别差异,但过分强调未免狭隘。

王可田:除了写作诗歌,你还创作了大量的随笔、散文及小说作品,这是文体的拓展还是诗性言说的延伸?

胡香:应该是延伸。文体差别在我来说并不十分泾渭分明,就好像有些小说,我会当诗来读,有些诗我也会当小说来读。写作中各文体间的转换或尝试,都只是为了更好的表达。

王可田:本体意义上的诗,在我看来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名状态,写作的过程就是对无名的揭示和显昭。在逐渐靠近的过程中,诗人的生命本体也会被诗的本体浸染和同化,诗人愈是纯粹,二者融合得愈是无间。“诗无名,诗人亦无名”遂成为少数诗人的宿命。在献上崇高敬意的同时,也衷心祝愿世俗生活的幸福和安康。感谢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胡香:是的,“诗无名,诗人亦无名”,我完全认同。我也衷心感谢和祝福可田兄!

一个无法解读的胡香

尚飞鹏

以《摇不响手中的小铜铃》闯入诗坛的女诗人胡香,以她特有的坚强与忍耐再次闯入生活非常期,这就是我所说的:一个无法解读的胡香。

男人流浪并不奇怪,而一个女人就非同寻常了。胡香正是放弃了安定舒适的工作,以优异的成绩考进某报社离开故乡,带着孩子开始她的编辑和记者流动的生活。我知道,她是在寻找一种更高的精神境界和理想,并且在真正的社会实践中,体验痛苦的同时紧紧地抓住幸福,抓住生命中最需要的哪怕是一丁点,也会感到无限的欣慰和自豪。

在百忙的生活和工作中,她从未放弃诗歌创作,在近来《延河》上发的《处境》这三首诗中,比以前更成熟,从语言到结构都显得自然而从容,更值得注意的是,思想在整个诗中的表达不露声色,没有任何痕迹。她在《处境》中这样表述:“故事的缘起无一不是美丽的乐曲/故事的展开却越来越沉重无比/是的没有阴谋与罪恶/一切都清澈如水/当受伤与心碎如此贴近如此逼真/不管握着怎样的武器/我孤独无告地站在阳光不再照耀的地方/担当一切/却心无纤尘”。这就是胡香,敢于担当一切的胡香。这就是胡香,不管握着怎样的武器,都不会伤害谁,却心无纤尘,一个心底纯净,心底温暖如春的胡香跃然纸上。

胡香是那种一瞬间就很可能会感受到一生快乐与悲伤的女人,是那种特有心劲的女人,很容易顿悟的女人。在《她坐在初秋的夜里》写到:“她坐在初秋的夜里/纷纷将谢的花香/一瓣一瓣落在她的教脚旁。她想唱歌/唱一种忧伤/那忧伤多么多么绵长。//她不知道夕阳落在什么地方/那鲜红鲜红的夕阳。//她看到一只鸟在头顶飞翔/那黑翼一闪一闪掠过云天的飞翔。//她坐在初秋的夜里/披肩悄然滑落在椅背上/夜凉如水/偶然有迟归的行人/说:瞧那老妇人/她是不是五家可归”。

胡香可能有了困难,同时也得到了真经你要顶住,战胜它。这是朋友们所期盼的。另外也不必过分忧伤,忧伤对一个女人没有好处。当然,女诗人另当别论。也许,忧伤会让你更加美丽。

《艺术界》年第1期《陕西诗人群像及其论述与批评》

穷了岁月,富了沧桑

——我读胡香

文兰筠竹

“稀饭”(喜欢)这八个字。“与在为邻”要的就是这份“言说之外”、带着某个“过来的”视角和把玩的“看”、一切都“被接纳”、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可以接纳的嘴角的淡然。

最近一直在听许巍的那首“喜悦”。会在听这首歌的时候,想起胡香的诗,以及她的那句:所有的因缘,都已瓜熟蒂落。

从激情四溢的摇滚,到安详从容、带点清愁、带点喜悦地唱着“东林晚钟的梵音”……仿佛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把手机的铃音换成了《喜悦》。许巍用他忧伤中、带着“温暖”,摇滚中、带着沉入生命之湖底的“安静”,唱“难忘的九月”,唱“多么难舍的九月”……唱“九月——平静就像本质一样/从事物内部生长,上升……”胡香诗里的那个“九月”。

“心中升起的喜悦/总在归乡的旅程”……许巍的“喜悦”,像一支心室的香……安静的味道,大痛之后的归于“宁静”,像和风一样熨熨帖帖。“找回自己本真的心/我因此流下欢喜的泪”,他唱的,应该其实就是这个。

平白得不能再平白的方式,却把来自生命的一锅最高贵的主料,蒸,熬,煲,煮,最后,该剔去去的,全部拿去,只剩下某个“白水青菜”。那是只有“懂”的人才懂的无言的深刻。

左边耳朵是许巍在“喜悦”的歌声里,唱:我会向故乡顶礼(我已不是婆娑中人,不过客居此地)……右边耳朵是“清风梳雨”的叹:太美的东西,总会让你有一种说不清的来自灵魂的“乡愁”。心里是“水洗湖岸”:找回自己本真的心/我因此流下欢喜的泪……

什么才是洗尽铅华之后的最宝贵心境?

如果让你带一本书,到一个无名的小岛或无人认识的小镇,跟自己度过一个上午或下午,你会带谁的呢?

肯?威尔伯会带“马哈希”。我会带上面粉红字体里的诗歌的作者“水洗湖岸/胡香”。

读胡香的诗,有时候会恍惚感觉被置于一个时间的高空,俯身向下,下面的每一个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孩子还是小兽,都是你的前世……

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有一种“凝聚在往日里的血”穿透疼痛回来……

用一个上午或下午,坐在某个无名的小岛或无人认识的小镇的河边,慢看流水,慢读“胡香”,不在乎现世的机巧与“观点”,只在乎那份一不小心被“钻”到、被狠狠地打进骨子里、因为这份深刻的表达、又不无酣畅的“来过”、“目睹”、与忠实的“在”……

在那一首首安静的烈火往内“烧”的蜿蜒的诗里,我从来没有觉得那是诗,在文字的凛冽的冰面的覆盖下,那是生命的大河本身。是所有的“过程”本身……是所有这些“过程”而来的道路与河流本身……

是谁,可以如此,举着一杯人生的烈酒,在那里一言不发、粉身碎骨地浴火?并用这样的“浴火重生”,来直面人性的全部,包括人性中的阴影部分,人生中最大的阴影部分,包括那些生命中最不堪最狼狈最虚无最无力的部分……逼视那份厚重的“存在”,而不是告白那份轻飘的“意义”。

“写诗——什么都不为。什么都不求。因此我也什么都不得到。”

诗人,用诗歌的形式“在”。歌者,以歌唱的形式“在”。摄影家,以镜头的形式“在”。但这份“什么都不求。因此我也什么都不得到”的决绝,带给我内心的、不亚于一场“地震”。

在我们今天分享的胡香的诗面前,微博上的那些贩来贩去的心灵鸡汤,不异于一瓦罐的“白水青菜”。

但同时,胡香的诗,又确确实实犹如潘向黎的《白水青菜》——“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的螃蟹,一切二,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瓦罐,用慢火烧三、四个钟头,水一次加足,不要放盐,不要放任何调料。好了以后,把那些东西都捞出去,一点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这些东西顺便能把油吸掉”。瞧,此“白水青菜”,非彼“白水青菜”。

用最高贵的主料,煲上一锅珍贵的、赛过世界上最美味高汤的原始食材……最后一一拿去,只剩下“白水青菜”。

胡香的诗,就是这样一锅高贵的主料——蒸,熬,煲,煮,最后,该拿去的全部拿去,只剩下意涵丰富的“白水青菜”。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里面,曾经一一地,都有过什么。

尽管它们可以一点影子都不剩。尽管它必须要有世界上最耐心的厨师的耐心。

胡香说:

——你要有足够的忠诚与耐心,沿着微蓝柔韧的叶脉走动,在黑暗中升腾,练习一脉秘传了几千年之久的轻功,并在词语的秘密心脏中呼吸,直到窒息。

——对于诗而言,诗是那个“1”,修辞,韵律,节奏,思想,生活,等等,一切为“0”。“1”若在,每一个“0”都身价百倍,“1”若不在,再多的“0”也等于零。而诗自在如神,并非用“0”的加减法求而可得。诗人或许一生都是在用“0”的加减法向“1”靠近。这是一项既冒险又神圣的职业,你必须做好毕生的努力都等于零的准备。

这里每一帧图片,都是“清风梳雨”用她的镜头,无限地在趋向那个“1”。正如胡香自己的诗。它让我一遍遍,回归我自己的生命的“故里”。

每个人“认同”的“故里”可能不一(注意:是“认同”的。我们从目睹肉体中,升起的对肉体的认同,我们从目睹自我中,升起的对自我的认同,我们从目睹痛苦中,升起的,对痛苦的认同……而不管你认同与否,是认同“名”,认同“利”,认同“权”,认同“情”,认同这“四座”翻过翻不过、人世一生、人生一世都在那里“绕山”的“大山”,认同这出“戏”是真的,认同自己无法转化、而不是纯然“目睹”的所有,认同“二元”……大道至简、无边空性、无垠自在、澄明宁静的生命的“原故乡”,都在那里;且用胡香的话说:诗从本质上拒绝门庭若市。门庭若市的诗意令人生疑。可见,这条路多么的“窄”,“窄”是圣经里说的“窄门”。但如果你从这个“窄”里,读出了生命中的某些他人无法道出的似曾相识……那么,我猜,它们大概就是那个属于你的“故里”。

和你们一样,我相信和你们一样,在去往探寻被隐去的神的踪迹的路上,我也时常慌入无人之径,然后,一屁股坐在某个颓丧又绝望的石头上……只是,在某些最“看不见”的时刻,我发现自己沮丧过后的猛一抬头,竟然就看到了那片挂在人性最高贵的“觉知”的枝头、散发着诗性里的神性的光辉的“叶”——是的,就是这些“与在为邻”背后、恒在永在的那个海德格尔的“诗意”的“在”,以及对这个“1”、对生命之深邃与优雅的本质的至死不渝的追问,成全了每一段被用来“登山”的人生、之上山下山的那个“路标”。

人类要从实际早已无家可归的“物化”的“匮乏”与“贫乏”的存在,回到自己的诗意的精神家园,只能溯本而上,回到存在,回到本真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诗人会说:找回自己本真的心/我因此流下欢喜的泪……与在为邻——“诗意之思,拯救着存在,它让真理显现,让存在澄明”。

“凡是缘中事,皆是修炼机。不计轻与重,惜缘且珍惜”。诗人,真性情里的真正的艺术家们,他们都是“此在”的代表,就像“清风梳雨”用她的镜头,“一空山人”用他的水墨,“水洗湖岸”用她的诗句,还有沉醉于岁月精华的“收藏”的朋友Y同学(半闲人),用他的不会说话、却又言尽千年沧桑百年沧海的一屋子的玉、石、木(古家具)等宝贝……用他们活在任何时代、又不被时代带走、纯然的、“此在”的、诗意的、忠实的生存与表达,不断把自己诗化为诗的本质(所有的艺术的本质都是“诗”——诗是对存在真理的揭示)与诗的追问。

她们总是能在万物沉睡中,更敏感地从万事万物身上、体会到每一分“此在”的情绪……它是超越人与万物界线的一种更深刻也更深切地“同理”,于精神的暗夜里,道出神圣。

“诗意地栖居”,诗意地“在”,是海德格尔为人类提供的自我拯救的一剂良方。他说:人,当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地球上。他说:人安静地生活,哪怕是静静地听着风声……亦能感受到诗意的生活。这二点,都在清风梳雨的镜头里,镜头外,在诗人的追问里,沉默里,在画家空灵的笔墨,与写意的禅境里,在既非“钟”、也非听到的那只“耳朵”的钟声里,被经意不经意地一一揭示,又一一道出。

诗心以及诗人的皈依境

宗霆锋

最终的和解,是让自己抵达事物凡庸的日常。甚至“凡庸”这样的描述都是言不及义的。事物之在既非凡庸也非超凡,而是仅仅“日常”地存在着,如此而已。一个与世界达成和解的诗人放弃肯定或否定、分别与执着,从而让世界和自己都如其本然地存在并显现。它们本就与肯定或否定无关。是的,让世界(以及自己)在精神观照和语言呈现中都尽可能地如其所是,克制着自己不以语言扭曲之,也不在事物本身之外去寻找其本来就没有的超越性意义,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让我们抵达事物与世界之真实的途径。读诗人胡香的近作,我觉得她的写作有这样的倾向。

人必得与世界、与生活达成和解,然后灵魂才得以归于平静。这是好的。

然而,这并不容易。一个诗人,一个精神敏感、灵魂渴望超越和洁净的诗人得经历多少寻找和迷途、坍塌和救赎,得往内心装下多少光明与黑暗、创伤与疼痛,然后才可以抵达一个没有“问题”的,不再迷惑人的,能够完全“放心”的日常世界。

对于胡香的诗,从始至终我没有觉得需要按照某种诗学的途径去进行解码。她的写作始终超越诗学从而始终与生命或者说心灵紧密结合,这导致她的写作格外专注,甚至长期疏离于当代所谓的诗坛——只因这诗坛供奉的一切与她的精神并不契合。这样的写作,需要更多对生命根本状态和心灵幽深波动的观照。对她诗歌文本的阅读和观察当然也得尽可能从这个角度展开。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胡香的写作没有诗学的考虑(实际上她涉及了很多诗学思考),而是说诗学对她而言处在较次要的位置上。她的写作意识、写作需要以及动作总是先于诗学考虑的。这正如事物的存在总是先于对它的概括和抽象。这样的写作方式使她得以避免概念化思维的陷阱,从而使得她的语言始终从身心的真实感知出发。这也使得她的写作能够触及事物和精神的核心。

注视深渊

有一类诗人,他们全部的写作,即是用整个生命发出一个深远的追问。追问,并要求得到回答。只因他们要求着生命以及世界的真相,要求着安养灵魂的安隐之地。他们以自身为媒介、为献祭,试图打开那称为神圣或真理的门。而那门是窄的。“在神圣的黑夜走遍大地”的诗人荷尔德林如此,在阿尔的明亮阳光中燃尽生命的梵高(他诗性的人格与锤炼词语的诗人并无不同)如此,已“走到人类尽头”的诗人海子、在人类的屋宇下“以手扶额”的诗人骆一禾同样如此……在这些诗人的行列中,我意外也不意外地看到胡香的身影。我于此认知了她深入真正写作时必然要具有的涉及精神之黑暗的勇气。她对于灵魂幽深之地的探寻和追问甚至曾经让自己付出了身心健康都受到极大损害的代价。诗歌对诗人的驱策何等残酷!

传递到我手上的诗人的作品,写作日期最早的是年。《梦境谁能住》,仿佛一组来自旧年的秘密消息,如同泛黄的旧照片一样带着沉思的絮语。一切的紧张、焦灼和惊恐不安都发生在诗人本质上倾向于沉默的内心,危险的,惊心动魄的精神搏斗在她内心中隐秘地完成。

不知为何,人类的精神生活总是充满危险和令人不安的阴影。写作者言及梦境时通常都意味着恶梦,而困扰于梦境的诗人的灵魂需要切实的安隐之地。信仰层面的发问和追寻于是不可避免。“整个冬天/他在寻找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墓穴/躲避寒冷就像躲避遥遥无期的活着/一定有一种更好地善始善终的方式”,胡香写道。就是如此,她涉入了人类仿佛宿命的追寻之旅,要找到这种“更好地善始善终的方式”。

但是,没有人能够一劳永逸地完成朝向光明的飞跃。诗人胡香铺排词语,说出她的田野、花朵、玉器,说出旧时光深处那“陶的年代”,说出梦境中那些幽微的、致命的光,她总在说出“生命深处不断泛滥的文字”。而这甚至是迫不得已的。写作仿佛不是出自自愿,而是被更强大的力量裹挟与挤压。这样的写作充满灵魂之痛。诗人抗拒着,又不由自主地带着巨大激情书写着。文本之中鲜花和悬棺并置,喷涌的生命之光与死亡之黑暗交织,暗夜的雨水冲刷着哺育信仰的大地。“一次又一次/我望见月光/却望不到此岸与彼岸”,在抵达一个充满喜悦的黎明之前,诗人的语言是不安的,“我在毫不知情的时刻/在众目的指引下/为自己写下预言写下谶语/被等待着下一刻甚或下一秒的兑现”。

不安还来自于:即便不缺乏勇气,信仰的门却是窄的。有人说“羊的门,是窄的”,有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整个冬天

他在放牧自己的羊

寒冷,相当漫长

据说,他曾折断一支笔

做成镰刀的柄

用来收割瑟缩在冬天里的牧草

喂养每天都在成长的羊

整个冬天

他在放牧自己的羊

寒冷,相当漫长

结冰的天空

不再有鸟儿飞翔

紧握镰刀的手掌

却依旧弥漫着书香

整个冬天

他研究牧草

拒绝发言

曾经碧蓝的天空上

划过一只风鸟优美的弧线

冰封雪冻的高山上

端庄如水的天命从此孤单

整个冬天

宽阔的道路杂沓的脚步

在身后铺排成喧闹如绢花的春天

而他放牧着自己的羊

朝向窄的门前渐行渐远

——《羊的门》

一切朝向终端的诘问所得到的反馈都是深深的缄默,并没有人从时间的彼端为我们递过来珍贵的答案,没有自上而下的光不容置疑地照亮我们内心的深渊。诗人反复度量人类内心的黑暗,目光充满下堕的危险:

是谁将它将它们

种在悬崖边上

凌空的眼睛

望着永远望不到的谷底

倒挂着身体

朝下生长

……

在这树树朝上朵朵向阳的大花园里

惟有它们

驻守在这朝向万劫不复的边地

攀援而下

在连接大地与母腹的岩石上

磨砺自己柔韧尖细的根须

然后义无反顾

将这灿烂如同纯金的生命

变成探测深渊的手臂

——《崖畔菊》

“这灿烂如同纯金的生命”哪怕并没有能够打破黑暗,但至少照亮了黑暗。诗人胡香对于精神深渊长久的注视即便在那些最强悍的诗人中也是罕见的,令人动容的,因为,正如有人说过,当我们注视深渊时,深渊也在注视我们。胡香的写作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深入了精神的幽暗之地。她“深入自己内部的锋利而坚固的喙直达本质”,她的努力目标始终是穿透黑暗之后方有可能呈现的最终真理。

生者与死者同在的大地

依据人世间那些最具智慧的圣者所言,我们的人生,我们所知、所觉、所思的一切,都是梦中之事。醒来是必要的,而如果不能醒来,则会有沉沦的危险。或者说:熟睡即沉沦。对深渊的深刻洞察也有赖于灵魂的顿然觉醒。而真正的黑暗在她的言说中如此清晰、密集地出现,极大程度反证了诗人跃向终极光明的迫切心情。如同为数不多的诗人一样,胡香始于本能的书写经过多年反复的敲打和探问,在某一天导致她的诗心(诗性人格)真正地,不可逆转地“醒来”。灵魂之眼肯定、有力地张开,从此所见与前大不相同。诗心真正意义上的觉醒使得诗人具有了看通生命与时光的“生死眼”,与真正的智者一样,她看见万事万物荣枯同时,生死齐一。诗人的言说在包含本心智慧之外更是始终伴随饱满的情感,伴随着爱意的怜悯和痛惜。这有时候导致诗人超越性的道路止步于真理的门前。

我看到,“生者与死者同在的大地”朝向一切时空维度敞开,诗人编织词语,罗列事物,从天国巨大的门到一朵小花细碎的舞动,从对神的祈祷到窗外小贩的叫卖声,每一种事物都得到了鲜活的、独特的、等量齐观的叙述。在这样的诗意国度中,一切事物具有了同等重要的意义,没有什么是次要的,不值得言说的。而诗人还看到“所有的道路都已打开/所有的道路都通往同一个地方/那光明的处所/苦难在苦难的命运中吟唱着沉默的歌/教我学会聆听和赞颂”。

赞颂,这已经是超拔于精神深渊,涉入于万事万物之光明境地的事情了。经过多年反复的绝望与哀痛,自我献祭与荒野呼告,诗人终走出了——我更想说容纳了——事物以及心灵的黑暗,让自己拥有了更谦卑,更无我因而更善于接纳的心。诗人言说中对于事物普遍的关爱同时来自于救拔心灵和拥抱真理的激情。来自于注视和对话的激情。这使得她直接把诗定义为对话:“我不想狭义的去理解诗和诗人,所以,我以为,诗人首先是人,而人人都是诗人。诗,即对话。”

我的看法:《生者与死者同在的大地》是诗人胡香迄今最重要的作品,也是当代汉语诗歌重要的收获之一。这无关于一首诗的得失成败,而是这整部诗歌总体上具有一种深深浸染灵魂色泽的感人的语言品质。可以肯定,这品质是无法仅通过天赋、修辞或“语言炼金术”来实现的。诗人必当活成这样,才可能写成这样。它们正如诗人自己表述的那样,是“诚实”的。这些诗歌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们诚实地抵达了生命和事物的核心,揭示了本质性的真理。

活成这样,然后写成这样。诗人充分知道她为此付出和承担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坦然写下这首诗:

《我愿如方济格一样,问候我的命运……》

我无能引吭高歌,礼赞生命

诗,是我惟一的歌唱与祈祷与哀鸣

看,池中哀鸣而死的天鹅

它曾经在天上

现如今历经年月

我的废墟已经到来

我的死神也已上路

正星夜兼程地前来赴约

而我仍像农人一样

清理我的新残砖与旧断瓦

昔日的厅堂与花园在眼前闪现

回去的路口却有神明和撒旦共同把守

我愿如方济格一样,问候我的命运

我的幸与不幸我的欢乐与悲苦

以及我的生与死

问候我赖以生息的大地与河流

我赖以为邻的芸芸众生灵

以及贴近额前的烧红的烙铁

没有自得或自傲,没有狂热或沮丧,只有平静的接受和决心。

一些诗人可能以为自己的写作更多地被拥抱真理的激情驱动,并坚持要像“天鹅跃入荒凉的天国”那样一劳永逸地抵达真理。而胡香的“池中哀鸣”的天鹅却曾经“来自天上”。她写道:“而我仍在苦苦追索生命的真相……瑟缩的灵魂向烈火飞去/就像自取灭亡的飞蛾一样不可阻挡/她以此方式重新和世界建立了转瞬即逝的联系/她以此方式获得了永生和安宁”。就像这样,她意味深长地拥抱了此在的世界,而不是走向彼岸的光。

此在与和解

诗人坦然接受并从此担当(而非回避)诗人的命运。她全然接受,不再有任何怀疑或抗拒,她那早已与诗歌同构的心灵(如此,方可无愧地称为诗心)因此而抵达真正的爱与怜悯,她的语言抵达了无惑的肯定和赞颂:

不如就这样吧,

让我成全了你——

我深爱的人们。

到如今,

我惟一能够确定的

只有这一件事:

我爱你们,甚于我自己;

我彻底地爱着你们,

直到死去。

——《一枚看不见救不起的羽毛它想说什么》

诗人和世界,语言和事物之间,在无穷的紧张之后,怀疑之后,反对和拒绝之后,和解,不知不觉地达成。诗人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索之后,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本位。原来她所追寻的东西一直就在这里,无需寻找,从未失去。原来万物本就各在其位,诗人置身其中,为万物之一环,既不高于,也不低于其他事物。原来,当诗人注视,万物就毫无疑问地毕现诗人的心灵,万物本就是诗歌的意义,当诗人动用语言,毫不怀疑地罗列万事万物,一颗谦卑的,无我的诗心早已全然显露。这正如老博尔赫斯所说,最终,作品呈现的是作者的面容。

而最后的抵达不在别处,恰在身边的生活,手边的事物。当诗人胡香的语言抵达她的村庄,她的苇河,她的田园猫等等,这些从未与她分离的事物便意味着,在她的心以及她的诗歌中,心灵和事物终抵达了本位的自在。而抵达本位的诗心(诗性人格)也始终是爱的,因此,就生活着,爱着,例数着,就独自沉默地交谈着,就一而再地向不同时空、不同事物、不同人物写着“不必回复”的诗歌的信笺。就向自己内心以及心中的世界做皈依:

沿着古代弯曲的小径,我回到童年

我甚至想走到路的尽头,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重新降生

重新张开处子无尘的眼睛;重新打量那棵洪荒之树的茂盛

像一朵古老无名的花儿一样,在人类故乡的原野上再次从头生长

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一个勤奋的老人

在“日落时分的满天彩霞”里,去爬门前那道向后伸展的斜坡

我知道先知的脚步从未走远,从未离开人间

他们至今背负着高加索的铁链,反复向人类传递着伸向太阳车的茴香枝

而大地上的冰越结越厚,不知回头的羊群将在天黑前走到草原的尽头

拿着那根葱赶来的大天使,终于哭泣着掩面离去

第七位天使来到殿前的时候,天就要黑了,星星不再发光

而每当这时我便迷失在深黑色的夜空,找不到北斗星的指引

而荆棘丛生的道路从未关闭,“钥匙在窗台上,在窗台上的阳光里”

隐秘的银灯台,就镶嵌在世代弹三弦的老人手里的木琴上

古老的经卷隐身在藏经阁三尺尘埃下,打开白莲花秘密的花瓣

金沙铺地的柔软故乡,在大海对面,在大河奔流的源头,在清澈的童年

——《皈依》

像这样,诗人在世界中,世界在诗人心中,彼此包含,彼此容纳。像这样,写作在世界中,世界在写作中,无分彼此。

/4/24

胡香,女,年生,陕西省宜君县人。年毕业于延安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年毕业于西北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专升本班。延安市黄陵县广播电视台退休职工。中国乡土诗人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延安市作协会员、诗歌委员会委员。曾先后任《少年月刊》《三秦都市报》《百姓生活报》《新西部》《电影画刊》、陕西电视台《开坛》栏目、黄陵有线电视台等新闻媒体编辑、记者。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诗刊》《延河》《延安文学》《桥山》等刊物。出版有诗集《摇不响手上的小铜铃》,合集《走过青春》。

延安诗档案||曹谷溪

延安诗档案||叶延滨

延安诗档案

闻频

延安诗档案

梅绍静

延安诗档案

远村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huangshanmaofengg.com/bhyy/7997.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