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文/文卿
灵隐寺大雄宝殿前的绣球花开了,满树的花团锦簇,不妖不娆,不娇不媚。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盛开在烟火如织的大殿前。绿绿的绣成一球一球,高高低低像是信手一挂,漫眼满枝都是爱到不忍释手的喜和欢。
观自在如菩萨。
静谧的灵隐寺,磬板钟鼓间闻,早晚课诵经声不绝于耳。偶或有几句酥酥的鸟鸣,时光像流淌着的河,蹑手蹑脚地走过,天地间恍然有了穿越的况味。
冷泉亭畔疏影投下离光,扯得影子孤寂悠长。继玉兰海棠合欢之后,绣球花铺天盖地映眼入心,灵隐寺的清净里弥漫着一丝丝玉树琼华的气息。
植物对季节的敬畏,远比人要深刻得多,哪怕身处宏大广袤的时空之中,还能固执又寂寞地守住那一点点光阴刻度。
绣球单朵花期长,其美艳非凡的一蓝紫品色,可以从晚春一直开到夏秋,花期绵延无尽。所以就无尽夏。
无尽夏。独独是喜欢这名字,花开无尽在夏,是对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模模糊糊瞬间的无尽留恋,又或者,是丝丝引入回味无穷的情愫。
无尽夏,星星点点的夜空,山寺吹来爽透微风,月亮在薄薄的云天外时隐时现。像是黑暗里的瞳孔。诵经声绵长而悠扬。一树一丛一枝一球无尽夏,绿到蓝。
拥有是件让人满足的事情,但始终比不上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尊贵。
无尽夏,时光无尽。
花语充满诗意,就是那种只有茫然的少年人和颓败的中年人身上才能日渐饱满的诗情。也许,是真的只有在茫然和失意的时刻,才会归于本真,回到最热爱生活的那一面。
无端地想起电影《黄昏清兵卫》,里边那个衣衫破败,沉默寡言的武士清兵卫,在黄昏时回到家里,看到绣球和杜鹃,随口便说了那句经典“花开了”,日本电影的细节总是让人惊艳,一个底层武士哪怕再落魄,活得也并不浑噩,至少还拥有一种高贵的季节感。而植物的参演,正是片子的迷人之处,里头那簌簌而落的樱花,映眼浸心的琼花,啁啾不已的鸟声,虽然不在故事主线上,但绝非毫无用心的着墨,电影的韵味也正是寄托在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闲笔之上,用微观构筑的宏观才是最动人心魄之处。
除了正名儿八仙花外,绣球还有个雪光辉映的好名字,叫紫阳花。灵隐寺后山门口遍植沿路,辉映着石灯笼;山墙上的青苔,早已渗进了石缝隙之中;物候深深处,虫子们幽闲的细声微音,宛如近在耳边,阴阳物性之美,相得益彰。
花球似一轮满月,贵气,柔软,汁液饱满,拥着,就像把全世界都抱在怀里。再看到别处绣球,就觉得少了点超然物外的风骨。
李白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或许很多人不知道,这“烟花”其实是琼花,自古琼花矜贵,是绣球花近亲。
东风万木兢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
绣球芍药世无伦,自知不负如来春。
然而我觉得,琼花就外形来说,其实远不如绣球荚蒾好看。植株看似杂乱,内里却极有序,当年不着花的枝条会一直保持生长,但开着花的则要等到花开过以后,底下的侧枝才会生长,仿佛践守着不跟盛花争抢风头的底线。
神奇的是,绣球的花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颜色,从最开始的绿色花苞,渐渐变白,幻出蓝紫色的边,再整个成为蓝紫色,然后又褪回纯粹的蓝,蓝到最后仍在渐变,缓缓呈现出苍旧的蓝紫;等到真要凋谢了,就是又紫又绿的混沌颜色了。
花生无道,人生无序。
看绣球花,像是目睹了女人完整的一生,从年少朱颜到垂垂暮年,都可以见证,若也坦然接受,原是人生无常,从容以对。
这世上,最美好的特质,莫过于种种不确定。在有限的一生之中,得以勉力触及到的部分,不过是些许肤浅的欢愉。而关乎生命实质,只隐在目力所能及的不确定里。
看花只是花,看花不是花,看花还是花。
是阒寂的山风,一花一世界。佛法浩瀚,人生烟渺。好在还有花,还有树,哪怕一片树叶的肌理,也无不隐喻着人世。
把甜蜜的苦痛的都抛到身后,人生没有无尽夏。一切都将过去。
只看花和风。即看花开,转眼花谢,近从风来,远在风外。
无尽夏,花开花落,尽是离尘。世间事,不出生死,不越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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