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吾友吾族侄
——怀念师友陈庆祥
(作者:陈林文)
在虎门北栅西坊村,我从祖屋出来往西拐,横穿两条古巷,就到陈庆祥的家了。因我们上溯几代就是同一个祖先,如依族谱排辈,他得叫我叔,加上我父亲与他母亲是表亲,故而我们两家关系非常密切。
记得很多个吃晚饭之时,母亲常常捧着一砵饭过去他家,与表姑妈一边吃饭,一边唠家常。那时我准备入学,年纪尚小,就成了母亲的跟屁虫。
这是一间坐北朝南的清代古屋,青砖灰瓦,靠厅堂东面的墙边放着一张同样有许多年份的杉木八仙台,这既是饭桌,也成了陈庆祥学生时代的写字台;在西墙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大木柜,里面摆满了书籍;两条长板凳紧靠墙边,凳上和地下堆满了大小不一的木箱、纸箱,也满满当当、层层叠叠地堆放着各种各样、半新半旧的书籍。
那时候的陈庆祥在中学当教师,因为清瘦,显得较一般人个头高,不像后来浑身滚圆滚圆的样子。后来他曾指着太太笑说:“我这身横肉,全赖‘红毛醒’这个超级饲养员,日日煮好菜好饭,将我养得肥肥白白呢!”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见我喜欢看公仔书,即连环画,就指着那堆书箱,说里面有两箱图书画册,适合小朋友看,要从小培养读书兴趣,并要多识字。他常说:“有知识,有文化,走遍天下都下怕!”
后来才知道,这些宝贝书,是他多年积攒下来的。那年代,农村家庭都是务农的,父母收入微薄,很难有闲钱给孩子买太多新书。陈庆祥老师从小就到田头捡田螺,再大些便到河涌捉鱼虾,又到大岭山去扒松毛,然后天未亮就拿去太平卖。换了几个零钱,用来订报买书,这也真正算得上“勤工俭学”了。学生年代,他一直都保持省吃俭用的习惯。无论是在太平读初中,还是到莞城的东莞中学念高中,他常常会利用课余时间到街市地摊“淘宝”,都会与好几个走街串巷收购纸皮废旧的“收买佬”做成好朋友,吩咐他们将有用的书籍、杂志等保留下来,等他有时间就去筛选,当然他购入这些毫不起眼的旧书时,价钱会比废纸皮高出一两倍,故而买卖双方各取所需,各得其乐!此一高招,果然令其收获颇丰,他的“藏品”也日益充盈,成为一大笔精神食粮。
陈庆祥老师的父母都是朴实、勤恳的农民,无论对大人、小孩都是乐呵呵的,和善融人、真诚相待。据北栅村的史料记载,他父亲陈子昌是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北栅的第一个共产党员。他家的那扇大木门,大多时候都是虚掩着,大人们天天都要外出劳作,可我与两个小伙伴在周日就直接推开门入屋翻书看,他家就成了我们自由出入的“图书馆”,在不知不觉中,就喜欢上看书、识字了。
表姑妈有些耳背,与她说话总要用些气力大声喊,也许陈庆祥老师的大嗓门就是那样练就的!我们每次过去翻书,那张八仙桌上放着一个圆筒形的瓷壶,里面装着白开水,旁边放着两个小瓦碗,很多时还有一碟咸干花生,或者是几条熟番薯,也或者是几个炒米饼,总之表姑妈就生怕我们饿着。我们几个发小每念及此,总会一番感慨。
这就是家风,纯良、质朴、真诚、阔达……无须赞美,爱无声息!
这家风被陈庆祥老师传承着,但愿付出,不求回报!
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北栅村能考上太平(虎门中学)读书的人不多,能再考上东莞(泛指莞城)读高中的更是鲜见,陈庆祥老师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为此,家中长辈或是北栅学校的老师们,都时常以陈庆祥老师为榜样,激励学生们要奋发努力!年,也就是刚恢复择优录取考试制度的第一年,北栅初中生考上虎门中学读高中的就有30多人,占当年虎门中学招生总人数的百分之十。
在我就读中学阶段,尽管那时陈庆祥老师在公社上班,工作较忙,可我和陈泽球君等人时常向他请教、借书,他一向乐于助人,诲人不倦,向我们推荐大量书籍、作品,从而不断地提升对文学的兴趣,受益匪浅。
他像一位兄长,更是一位好友,给予我许多的爱护,也常常提醒我做人要堂堂正正,走好日后的路。
在七十年代末期,社会上刮起了阵阵“逃港风”,有部分同学思想动摇,没能抵挡住诱惑,擅自离校偷渡去香港。那年我正读高二,记得是初春的一个星期六晚上,陈庆祥老师专门来我家拜访,跟我父母说,他快要上调广州当专业作家了,并特意叮嘱我不要被社会上的歪风邪气侵蚀,不要逃港,应该安心学习、备战高考。他还向我分析了社会形势,他说:“我们国家已经实行改革开放,未来发展速度会很快,机会也很多,国家建设正需要大量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才,所以你们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临走前,他握紧右手拳头,信心满满地鼓励我:“要考上广州学校深造,我们相约在省作家协会见面!”
时至今日,言犹在耳!
年5月12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虎门文学会成立了。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名会员,因此在往后的日子里,也见证了虎门文学领域,在陈庆祥老师的引领下,变得空前繁荣、人才辈出。由他负责主编的《虎啸》文学报,声名远播,成为当地文学爱好者成长的沃土,相继发表了大量优秀作品,其中许多作品被省内外较有影响力的报刊、杂志等刊登、转载,从而发掘出一大批文学才俊,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不断发光发热。
当年《虎啸》报上那一个个文字,一个个标点符号,无不凝结着陈庆祥等老师、前辈的汗水与心血……
起初时,虎门文学会没有配置专职工作人员,各项工作有赖理事会各成员积极参与和无私奉献,才得以顺利进行。何锦池、谭家骅、王泰林、邓慕尧、祁浩鹏、温应深等老师、前辈在各自的单位担任重要职务,他们经常利用业余时间,齐聚一起,热心地为振兴虎门文化事业倾注心力。他们首先自己踊跃写稿,并通过各自的人脉关系约稿、催稿,一篇篇佳作,见诸《虎啸》,深受读者欢迎。虎门文学之火被点燃了,且越烧越炽,势成燎原。
陈庆祥老师作为《虎啸》报的主编,不但自己写稿、改稿、审稿,还负责排版、跑印刷厂校对、清样定版,甚至连搬运报纸等繁琐、复杂的事情,也要他一个人大包大揽。每个月他总是多次广州——虎门——广州地来回跑,初期他将每期收到的稿件带出广州,边审、边改、边校对,耗费了他大量宝贵的时间与精力。有时为了配合镇政府或文学会举办的活动,经常一连几天都跑印刷厂,因那时期能印报纸的印刷厂比较少,排期不一定能够保证按时印刷出版,于是堂堂大作家求爷爷求奶奶地拜托人家帮忙。
我曾问过他,此种情景是何滋味?“呵呵,开心!”他连拍着手掌说:“求人办事,要讲好话,我出口水,人家出力,不用成本,顺利办妥,当然值得开心啦!”开怀大笑之态,毫无难色愠意,世上如此怪人,真少遇也!
江湖上他虽被人称为“陈大侠”,可有些事倒觉得他“抠得很”——初时,文学会经常举办“文学沙龙”活动,又要出版《虎啸》报,政府所拨经费捉襟见肘,陈老师为了能省一百几十块钱,由广州印刷厂将《虎啸》报送到省汽车总站,再自己搬上到太平客运站的长途公共汽车,那时未通高速公路,公共汽车又旧又闷热,沿着国道走,每个站点都停靠,一般要经过约3个小时的长途颠簸,好不容易才熬到太平站。他还是舍不得多花钱,只是请了辆人力三轮车,自己与师傅一起动手将一梱梱的报纸运回虎门文学会(能舍得请小四轮的已是后话了)。他那大脚板上依旧是穿着那双已有好几年的大码皮凉鞋,背后略显发皱的白色的确凉衬衫,早就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裹在他那高高隆起的大肚腩,可他那胖嘟嘟的脸上,一直堆着开心的笑容,还有那朗朗的笑声。
后来,他经东莞市文化界的朋友介绍,说东莞市印刷厂的印刷费用比广州便宜,且排期付印时间也快许多,所以就决定将《虎啸》报转至由东莞市印刷厂负责印刷。
年我在广州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莞城工作,离印刷厂较近,于是陈庆祥老师又给了我一个学习与锻炼的机会,给我挂了个“《虎啸》报副主编”的头衔,我利用业余时间,参与编辑、排版、校对等工作,从而体验了编辑人员的艰辛。那时的编辑不像现在用电脑那样方便、快捷,而是必须将每篇文章先分类、定好版面、计算字数、编排位置,还要考虑字体、插图等等,都是人手在排版底稿纸上比划、计算之后画出初稿来,既耗时,又费精力。等印刷厂的清样出来后,要逐字逐句地校对、修改,试想一下:四个版面二万多字的报纸,要通篇校对,这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看完啊?且至少要先校对2~3遍,那每校对一遍,都几乎要通宵夜战!
每逢《虎啸》报即将付印的前一个星期,陈庆祥老师肯定要赶回莞城,我们约定时间到印刷厂再进行校对工作。
东莞市印刷厂就坐落在西城门楼后面那条叫西正路的旁边,陈庆祥老师总是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早到一点,他就在印刷厂大门口左边的那间业务室兼财务室边聊天边等我,每次尚未进入厂门,里面都传出阵阵欢笑声,相信所有人都被他这个“金牌讲古佬”给逗乐了。他见我到来,会马上起身,还嘴上一边笑着,一边大大声地喊:“文叔好!”并躬身行礼,他待人一向是那么谦逊,这已成为一种习惯!起初人们不解地问:“大作家,您年纪比他大,大家都叫您‘祥叔’,为什么您反而叫他‘文叔’呢?”他接着解释道:“呵呵,他真是我叔呢,我们查过北栅的族谱,往上几代我们就是同一个祖宗了。”他指着我继续说:“他是叔,我是侄,这就叫‘老孙嫩叔’啦!”紧接着他还来多一句,“以后记得多多关照我文叔啊!”大家又一起开心笑了,他总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喜欢往上拉别人一把,这就是他的处世品格。
凭借陈庆祥老师的良好人缘,上至厂长,下至排版车间、印刷车间主任、工人师傅都热情友好,特别配合,只要送来《虎啸》报的稿件,基本给予优先执字、排版、修改等。印刷厂的车间是那种老式瓦房,排版车间放满了一架架的铅字粒,显得拥挤,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油墨味道,还夹杂着旁边印刷车间不停地传来“咔嚓、咔嚓”的印刷声,这丝毫不影响庆祥陈老师对修改、校对工作的专注、严谨、认真、负责。有时他的底稿写得密密匝匝,师傅难以辨认,他就索性在旁边逐字逐句大声地念出来,排版师傅的手像鸡啄米那样快速捡字。好不容易等修改完毕,陈庆祥老师还要将最终版的清样带回去,并特别吩咐排版师傅“明天才最后定稿!”第二天的清晨,家里的电话响起,电话两头互相问候之后,就会传来“第一版××文章,第×行×字应改为……第二版第×行的标点符号应改为……”我每次接电话后都有些感动,因为我知道,他昨晚又该熬了大半个通宵了——为了这份约两万字的文学报!当年你所见到的《虎啸》报,大多都是在如此的环境下“诞生”的!
如果你是个报人,曾经历过如此过程,看着一粒粒铅字,串成一个个句子,再变成一篇篇文章,再变成几大版的报章,那你的心头也一定会漫过一丝丝快意!
那时陈庆祥老师已是《少男少女》杂志的副社长兼副主编,自己又被多处报刊约稿,还推出连载小说等等。为了减轻陈老师的工作量,希望他能腾出更多时间来,专注自己的文学创作,文学会的副会长、秘书长、理事们研究决定,聘请陈泽球君为虎门文学会专职人员,主理日常事务,以及负责《虎啸》报的编印工作。本以为陈老师能过段“安静”的日子,可紧接着,他却又着手大张旗鼓地举办“文学创作讲习班”,且一期接一期地连续举办,自己亲自担任主讲老师,并邀请省、市著名作家授课,力挺虎门文化事业。为此,虎门文坛涌现了一批新秀,如陈先礼、王爱璋、罗颂新、叶瑞芬…….
很多时,我与我的好友,不明白陈庆祥老师为什么“不务正业”,而热衷耗费大量时间及精力,既办《虎啸》报,又办文学讲习班,难道里面会有多少名和利?
很多时,我与我的好友,不明白陈庆祥老师为什么总是放下身段,去为虎门文学会,去为《虎啸》报、为“讲习班”而四处找经费、拉赞助?
很多时,我与我的好友,不明白陈庆祥老师为什么隔三差五地接受邀约,到学校、到镇区为学生、家长讲教育课?有时一天跑两场,甚至三场。
很多时,我与我的好友、乡亲,不明白也不理解,陈庆祥老师为什么在虎门甚至是其老家北栅村,竟连半亩三分地都没有为自己、为家人建个新窝?
我也曾带着这么多“为什么”向他求教,他一笑置之,云淡风轻!他依然如故,孜孜以求,矢志不渝,初心不改。
如今斯人已逝!
当读着一篇、一篇、又一篇饱含真情、缅怀挚友、追忆良师的文章,那许多曾受教于您,抑或受助于您的人,已经成材成器,在各个领域里大展风采的人,也应该是您最得意的“作品”吧!
当重读您的文集《她一定要跳楼吗》《血案留下的思索》……不觉双眼迷朦,深感您身负社会重责,您从未停下,一直奋力前行!您认识的每个人,及认识您的每个人,您都会活在他们的心中!
向您致敬:吾师吾友吾族侄——陈君庆祥!
陈林文,虎门北栅人,少怀作家梦,仍在努力中;曾写小习作,登于《东莞文艺》《东莞日报》等,读写多自娱;曾应陈庆祥老师之邀,业余与周吉、陈泽球等人一道参加《虎啸》报编辑、校对、印刷等工作。从事金融业三十余年,已成银行人,与文学相去日远;今尚有重新执笔之心,冀能造句成文。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文章已于修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